老秀才愣住了,随即老泪纵横,对着吕毅深深一揖:“大人……大人真是体恤我等!”
方孝孺虽有些不悦,却也知道吕毅的做法更稳妥,便不再坚持,只是加重了语气:“译书可以,但经书必须用汉文讲授,这是底线。”
水利的兴修则顺利得多。沐晟请来了云南的傣族工匠,他们擅长在山地间开凿沟渠,对红河的水文也颇有研究。工匠头领岩勐带着人沿着红河勘察了三日,画出的水渠图让越南百姓啧啧称奇——那些蜿蜒的线条避开了所有低洼地带,还在关键处设了水闸,既能防洪,又能灌溉。
“将军你看,”岩勐指着图上的一处弯道,“这里的河床每年都要抬高半尺,我等在此修个滚水坝,让泥沙沉积在坝前,既能清淤,又能蓄水,一举两得。”他手里的竹笔在图上点了点,“只是需征调民夫三千,耗时三个月,得请大人出告示,让百姓们自愿来。”
沐晟看着图上密密麻麻的水利设施,忽然想起朱元璋曾说“水利是农之本”,便点头道:“告示我来写,你只管带人干。凡来修渠的民夫,每日发两斤米,半斤肉,绝不亏待。”
告示贴出的第二天,竟来了五千多民夫,有越南人,也有留在当地的明军老兵。他们扛着锄头、推着独轮车,在红河岸边搭起了临时工棚,炊烟袅袅,与远处稻田里的插秧人相映成趣。岩勐光着脚在泥地里指挥,裤脚卷到膝盖,腿上沾着泥浆,却笑得一脸灿烂:“将军你看,百姓们心里亮堂着呢,谁真心为他们好,他们就跟谁干。”
府学开课那天,沐晟特意去了一趟。方孝孺正站在讲台上,教孩子们读《论语》,“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声音稚嫩却响亮,混着窗外越南孩童唱的歌谣,竟有种奇异的和谐。一个穿粗布短褂的越南妇人趴在窗台上,看着里面念书的儿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脸上带着既骄傲又不安的神情。
“夫人,”沐晟走过去,声音放轻,“令郎很聪慧。”
妇人吓了一跳,连忙行礼,嘴里说着刚学会的汉话:“谢……谢将军。他爹……他爹去年死在战场上,我送他来念书,是想让他以后做个识文断字的人,不打仗。”
沐晟的心轻轻一颤,他想起那些在都城之战中死去的士兵,想起黎季犁自焚的皇宫,忽然明白,治理的真谛从来不是征服,而是让失去父亲的孩子能安心念书,让失去丈夫的妇人能看到希望。
三个月后,南京的第二批官员抵达升龙城。他们带来了朱元璋亲自批注的《大明律》译本,用喃字和汉文对照着刻印,分发给各州县;带来了新的稻种,据说是福建的高产稻,能比越南本地稻增产三成;还带来了一批工匠,要在升龙城修建文庙,供奉孔子,也供奉那些在战争中死去的亡魂——不管是明军还是越南士兵。
文庙奠基那天,吕毅和方孝孺一起铲下第一锹土。吕毅的官袍沾了泥,方孝孺的袖口被风掀起,露出里面磨破的衬里,两人相视一笑,之前的芥蒂早已烟消云散。越南的老秀才带着学子们送来亲手书写的“仁义礼智信”木牌,要挂在文庙的梁柱上;岩勐带着修渠的民夫,送来一块巨大的青石,说要刻上“红河安澜”四个大字,立在文庙前的广场上。
沐晟站在红河岸边,看着夕阳给升龙城镀上一层金红色。城墙的缺口已经补好,新砌的石料在阳光下泛着浅淡的光泽,与旧墙的青黑形成鲜明的对比,却并不突兀,像是岁月自然生长出的新肌理。远处的稻田里,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腰,明军士兵和越南百姓一起收割,笑声顺着风飘过来,清晰而真切。
“将军,”吕毅走过来,手里拿着刚统计好的户籍册,“升龙、清化、义安三府,共登记百姓十二万七千户,开垦荒地三万余亩,府学入学的孩童已有两千余人。”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欣慰,“昨日有个越南土司,主动送来三箱象牙,说要献给陛下,还说愿意送儿子去南京求学。”
沐晟接过户籍册,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名字,忽然觉得,这些名字比任何战功都更有分量。他望向北方,南京的方向被红河的水汽笼罩,看不真切,却能清晰地感受到那股来自故土的力量——不是刀枪的锋利,而是文化的温润,是让不同土地上的人,都能安稳生活的智慧。
夜幕降临时,升龙城的街道上亮起了灯笼。明军的营房里,士兵们在教越南孩童写汉字;越南的酒肆里,方孝孺正和老秀才对饮,争论着“仁”字在喃语里该如何翻译;吕毅则在布政使司的灯下,批阅着各地送来的公文,案上的砚台里,磨的是越南产的墨,写的是大明的政令。
红河的水静静流淌,映着岸边的灯火,像一条缀满星辰的绸带。沐晟知道,治理之路还很长,或许会有摩擦,或许会有反复,但只要这红河的水继续流淌,只要这升龙城的灯火继续亮起,那些曾经的硝烟与仇恨,终会被岁月酿成新的故事——一个关于融合,关于共生,关于这片土地上所有人,都能共享太平的故事。
他转身走向营房,靴底踩过青石板,发出沉稳的声响。明天,他要去清化府看看新修的水渠,要去义安府的府学听听孩子们念书,还要和那里的越南长老聊聊,明年该种些什么新作物。这些事,比打仗琐碎,却比任何胜利都更让人心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