升龙城的硝烟尚未散尽,红河的水汽已带着新翻泥土的气息,悄悄漫过城墙的缺口。沐晟站在内城的门楼前,看着工匠们用糯米浆混合石灰修补城墙,那些被炮火熏黑的青石板被一块块撬起,换上新采的石料,石缝里还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被工匠用清水一遍遍冲刷,却总也洗不净那深入肌理的暗沉。
“将军,南京的旨意到了。”吕毅捧着一卷明黄绸缎,从宫道尽头快步走来,靴底踩过散落的瓦砾,发出细碎的声响。他身后跟着两名锦衣卫,腰牌上的“锦衣卫”三个字在晨光中闪着冷光,那是朱元璋特意派来监督治理事务的。
沐晟接过圣旨,指尖触到绸缎的冰凉,展开时,朱元璋那遒劲的笔迹跃然纸上:“设交趾布政使司,以吕毅为布政使,总领民政;沐昂掌都指挥使司,管军事;择明儒五人,设府学三所,传孔孟之道……”他读到“赋税三年减半,徭役全免”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门楼外的越南百姓——他们提着水桶、捧着饭团,远远地站着,脸上带着怯生生的好奇,没人敢靠近,却也没人肯离开。
“吕大人,”沐晟将圣旨递给吕毅,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这布政使的担子,可比带兵打仗重多了。”
吕毅接过圣旨,双手微微发颤。他戎马半生,刀光剑影里从未怕过,此刻捧着这卷写满民生事务的绸缎,竟觉得比扛着十斤重的枪还吃力。“将军放心,”他深吸一口气,甲胄上的铜扣随着呼吸轻响,“我虽不懂文墨,却知道百姓要的是安稳日子。赋税、徭役、水利,桩桩件件都得落到实处。”
三日后,交趾布政使司的牌子在原越南王宫的东侧挂了起来。那是块紫檀木牌匾,“交趾布政使司”六个金字是沐晟亲手题写的,笔锋间还带着武将的凌厉,却又刻意收了锋芒,透着几分温和。吕毅穿着从南京新送来的绯色官袍,站在牌楼下,看着越南的士绅们按大明的礼节拱手行礼,他们的长袍下摆还沾着泥点,显然是刚从乡下赶来。
“诸位父老,”吕毅的声音透过临时搭起的高台传开,他特意学了几句越南话,发音虽生涩,却足够清晰,“陛下有旨,交趾之地,此后同享大明律法。凡偷盗、抢劫者,按大明律处置;凡开垦荒地者,三年不纳粮;凡有子弟入学堂者,免除其父兄徭役……”
人群里响起一阵细碎的议论声,像风吹过稻田的沙沙声。一个戴竹笠的老者往前挪了两步,竹笠的边缘遮住了他大半张脸,只露出花白的胡须:“大人,我家有三亩水田,去年被兵丁抢了种子,今年能领新种子吗?”
吕毅看向身边的越南通事,通事刚把话译完,他便朗声答道:“能!明日起,各乡设粮仓,凡无种子、无耕牛者,凭户籍册领取,秋收后还一半即可。”
老者愣了愣,突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高台磕了三个头,竹笠滚落在地,露出他额上深深的皱纹:“谢……谢大明皇帝!”
这一跪仿佛打破了无形的隔阂,越来越多的百姓上前询问,有的问赋税,有的问孩子上学的事,还有的捧来家里仅有的丝绸、香料,说是要“纳贡”。吕毅让吏员一一登记,又让人抬来两箱铜钱,凡有困难者,先发五十文应急,人群里的怯意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小心翼翼的欢喜。
沐晟站在远处的宫墙上,看着这一幕,忽然想起朱元璋在圣旨里加的那句话:“治蛮夷如治顽石,需先琢其棱角,再润以水土。”他转身对身后的沐昂道:“让都司的士兵去帮百姓春耕,记住,只许帮忙,不许拿百姓一针一线,违令者斩。”
沐昂领命而去,很快,升龙城周边的稻田里便出现了穿着明军铠甲的士兵。他们放下刀枪,拿起锄头,笨拙地学着越南农夫的样子插秧。一个年轻士兵没掌握好力度,秧苗插得太深,被身边的越南农妇用竹竿轻轻敲了敲手背,农妇脸上带着笑,嘴里说着生硬的汉话:“浅……浅些。”士兵红了脸,连忙拔出重插,引得周围人一阵哄笑,那笑声里没有了往日的敌意,只剩下寻常日子的暖意。
府学的设立却遇到了阻力。朱元璋派来的五名儒士里,为首的是翰林院编修方孝孺,此人学问精深,性子却极执拗,坚持要越南学子先学《三字经》,再读《论语》,连课本都必须用南京印制的版本,不许掺杂半个越南字。
“方先生,”吕毅在府学的讲堂里来回踱步,看着案上堆得高高的汉文课本,眉头紧锁,“越南学子大多不识汉字,不如先让他们学拼音,再慢慢教经书?”
方孝孺放下手中的狼毫笔,笔尖的墨汁滴在宣纸上,晕开一个小小的黑点:“吕大人此言差矣!孔孟之道,需从文字学起,若用拼音,岂不失了原典的韵味?”他指着墙上刚贴好的《千字文》,“老夫已让工匠刻了木版,每日印百张,分发给各乡,不出三年,必有成效。”
正说着,讲堂外传来一阵喧哗。一个越南老秀才带着十几个学子,捧着几本用喃字写的诗集,跪在门口不肯起来。老秀才的花白胡子在风里抖动,声音嘶哑:“大人,我越南也有学问,为何只许学汉文?”
方孝孺脸色一沉,刚要发作,被吕毅拦住。吕毅走到门口,扶起老秀才,看着那些泛黄的诗集,封面上的喃字弯弯曲曲,像一群跳舞的虫子。“老丈,”他的声音温和,“汉文要学,喃字也可保留。府学里设个‘译馆’,你带着学子们把喃字书籍译成汉文,朝廷给俸禄,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