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厢内的空气被暖气、酒气和隐约的香水味混合成一种粘稠而微妙的氛围。
吊灯的光线透过磨砂灯罩柔和地洒下,在铺着雪白桌布的长桌、精致的骨瓷餐具和人们脸上投下层次分明的光影。
顾青知坐在季守林的左侧下手位置,这个座位既不显眼,又能将席间所有人的细微表情尽收眼底。
他面前的酒杯总是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深浅,既不会显得疏离,又绝不会真正醉去。
他像一个技艺高超的默剧观众,无声地观察着眼前这场精心编排的演出。
季守林无疑是今晚的导演兼主角。
他刻意收敛了平日里在站里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换上了一种近乎于“老大哥”的亲和姿态。
每次举杯,他都会特意看向高炳义,眼神里带着鼓励和信任;每次说话,语调都刻意放缓,夹杂着对往昔金陵岁月的追忆。
他会亲自为高炳义夹菜,细心地介绍每一道江城特色菜肴的来历和吃法;会拍着高炳义的手背,感慨“这些年你受苦了”;会恰到好处地提起几个只有他们二人才知道的旧日同僚的趣事,引发一阵怀旧的笑声。
这种细腻的、全方位的关怀,如同一张温暖而柔软的网,试图将高炳义牢牢包裹、拉拢。
但顾青知看得分明,季守林眼底深处始终保持着一种清明。
那是一种居于上位者、掌控局面者的冷静。
他的每一次笑,每一次碰杯,每一次感慨,都像经过精确计算,服务于“收服高炳义”这个明确目的。
他需要高炳义的能力,更需要高炳义的忠诚,尤其是在警卫大队这个关键位置上。
而高炳义,则像一位深谙舞台规则的配角。
他大部分时间都在倾听,回应季守林的话往往只是简短的“是”、“季兄说得对”、“难忘当年”,或是几声恰到好处的叹息和苦笑。
他脸上的表情复杂地混合着感激、落魄、追悔和重新燃起的希望,将一个落难投奔旧友、既有尊严又不得不低头的人物演绎得入木三分。
他喝酒很干脆,季守林每次举杯,他都毫不推辞,杯杯见底,显示着自己的诚意和豪爽。
然而,顾青知敏锐地捕捉到,在高炳义偶尔低头夹菜、或是在季守林说话间隙目光游移的瞬间,那双略带混浊的眼眸深处,会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锐利、冷静的精光。
那光芒一闪而逝,快得像是错觉,却像黑暗中的刀锋反光,冰冷而清醒。
那绝不是一个真正被命运击垮、完全依赖他人怜悯的人会有的眼神。
那是一个老牌特务在评估环境、审视人物、计算得失时本能流露出的警觉和算计。
顾青知甚至注意到,高炳义握杯的手指关节在每次一饮而尽前会微微收紧,那不是紧张,更像是一种蓄力和控制。
他喝下的每一杯酒,似乎都在心里换算成了某种筹码。
如果让金陵那些熟悉高炳义昔日作风的同僚看到他今晚这副谦卑、感恩、甚至有些唯唯诺诺的模样,恐怕真的会惊愕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