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谭阎王合上文件夹,语气忽然变得“推心置腹”起来:“郑副主任,你我都是为党国效忠,有些话,我就直说了。这件事,影响极坏,上面震怒。毛局长压力也很大。总得有人出来负责,给上下一个交代。”他顿了顿,观察着郑耀先的表情,“你是老资格了,有些程序,走起来对你、对大家都不好看。如果……如果你知道什么,或者听到什么风声,现在说出来,算你主动交代,戴罪立功。我谭某可以向你保证,一定在毛局长和上面面前,为你争取最大限度的宽大处理。甚至……功过相抵,也不是不可能。”
诱饵抛出来了。主动交代,宽大处理。很老套,但对很多心理濒临崩溃的人来说,是致命的诱惑。
郑耀先露出思索的表情,甚至迟疑了一下,然后缓缓摇头,脸上写满了被冤枉的疲惫和无奈:“谭组长,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但我郑耀先行事,对得起天地良心,对得起这身军装。我没做过的事,你让我交代什么?编故事吗?那才是真的害了党国,害了同僚。”
他的眼神坦荡,甚至带着一丝被反复怀疑的屈辱和愤怒。
谭阎王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软的不行。
他朝瘦高个使了个眼色。瘦高个会意,从随身公文包里又取出一个薄薄的档案袋,递给谭阎王。
谭阎王没有立刻打开,只是用手指摩挲着档案袋的边缘,目光重新变得冰冷而锐利,还夹杂着一丝……残忍的玩味。
“郑副主任,听说……尊夫人前不久刚给您添了个大胖小子?恭喜啊。”他话锋突然一转。
郑耀先浑身的血液似乎瞬间凉了半截!他放在膝盖上的手,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又被他死死压住。他猛地抬眼,看向谭阎王。
谭阎王对他的反应很满意,嘴角扯出一个冰冷的弧度:“取名叫‘曦’?晨光,好名字,寓意深远啊。”他慢慢拆开档案袋的线,从里面抽出几张照片,轻轻甩在郑耀先面前的桌面上。
照片滑开。一张是林淑仪抱着襁褓,站在自家小院门口,阳光照在她脸上,笑容温婉。一张是稍大点的两个孩子,在巷口玩耍。还有一张,是郑耀先家所在那条街区的远景。
拍摄角度隐蔽,显然是偷拍的。
“尊夫人很贤惠,孩子也很可爱。”谭阎王的声音像毒蛇一样,钻进郑耀先的耳朵里,“郑副主任是聪明人,应该知道,有些路走错了,回头还来得及。为了自己的前程,也为了……家人的平安和孩子的未来。孩子还那么小,刚看到这个世界的‘晨光’,总得有个父亲,看着他长大成人吧?”
赤裸裸的威胁!用家人,用他刚出生不久、名字里寄托着他无限希望的儿子来威胁他!
郑耀先只觉得一股怒火混合着冰冷的恐惧,瞬间冲上头顶,几乎要炸开!他牙关紧咬,太阳穴突突直跳,指尖因为用力而深深陷进掌心,疼痛尖锐。他恨不得立刻扑过去,撕碎眼前这张道貌岸然的脸!
但他不能。一丝一毫的失态,都会前功尽弃。
他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控制住自己的表情和身体。他缓缓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仿佛在努力平息“被用家人威胁”的愤怒。他抬起头,看着谭阎王,眼神里不再是之前的无奈或困惑,而是一种极致的冰冷和嘲讽,甚至带着点豁出去的决绝。
“谭组长,”他的声音很稳,但每个字都像淬了冰,“我郑耀先为党国卖命十几年,身上伤疤无数,自问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今,就因为一些莫须有的‘巧合’,你们查不出真凶,就想拿我的家人来逼我认罪?这就是你们‘忠诚调查小组’的手段?这就是毛局长教你们的‘党国大义’?!”
他猛地一拍椅子扶手:“我妻子孩子要是有半点差池,我郑耀先就算拼着这身军装不穿,这条命不要,也绝不会善罢甘休!你们大可以试试!看看这台北城,是不是真由你们一手遮天,能毫无证据就迫害同僚家属!”
他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谭阎王,气势丝毫不输:“审讯?可以!有证据,拿出来!我配合!但用这种下三滥的手段……”他冷笑一声,“谭组长,我看你这‘忠诚调查’,是查到阴沟里去了!”
突如其来的暴怒和反击,完全出乎谭阎王的意料。他设想过郑耀先可能会恐惧、会妥协、会狡辩,却没料到是如此激烈的、带着江湖气的、以家人为底线豁出去的对抗。这反应,反而更像一个被彻底激怒、深感羞辱的“自己人”。
瘦高个记录的手停住了,有些无措地看向谭阎王。
谭阎王脸上的肌肉僵硬,眼神阴鸷地盯着郑耀先。两人目光在空中交锋,谁也不肯退让。审讯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压抑的喘息声和那该死的、永恒的滴水声。
良久,谭阎王先移开了目光。他慢慢收起桌上的照片,放回档案袋,动作恢复了之前的“从容”,但明显能看出那份从容下的挫败和更深的疑忌。
“郑副主任言重了。”他声音恢复了平淡,“只是提醒,毕竟,树大招风。既然郑副主任坚持清白,那……我们自然会继续调查,直到水落石出。这段时间,恐怕要委屈郑副主任暂时停职,配合调查,未经允许,不得离开台北,随时接受问询。”
停职。软禁。意料之中。
郑耀先心里那块石头,稍微落下一点点,但依旧悬着。他重新坐下,面无表情:“可以。我等着谭组长找到‘真凶’,还我清白。”
谭阎王不再多说,挥挥手。门口那两个像雕塑一样的人走过来,示意郑耀先可以离开了。
走出地下室,重新感受到外面的空气时,郑耀先才发现,自己里面的衬衫,已经彻底被冷汗浸透了,冰凉地贴在背上。夜风一吹,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回头看了一眼那扇通往地下的厚重铁门,门缝里透出的灯光,惨白如纸。
第一轮,他扛住了。凭借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凭借对敌人心理的预判,凭借关键时刻豁出去的反击,也凭借……那一点点运气。
但他知道,这远未结束。谭阎王,尤其是背后的毛人凤,绝不会罢休。家人的安全,成了悬在头顶最锋利的剑。而那份藏在他身上最隐秘处的胶卷,此刻仿佛重如千钧。
他抬头,看向漆黑的、没有一颗星星的夜空。
僵局,只是暂时的。风暴,正在酝酿更疯狂的反扑。
他必须尽快,再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