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5章 弈局无声(2 / 2)

彭国宏目光微动,沉吟了足足三四秒,才平静答道:“让他进来。”

姜峰恭敬地推门而入,步履沉稳。他走到办公桌前适当距离站定,身体微躬,语气平和、措辞严谨地汇报了项目方已按程序向省委相关部门递交了补充材料,以及他“听说”省委层面已有领导开始关注此事的“非正式消息”。他全程语气客观,不带任何倾向性,完全是一副恪尽职守、汇报工作动态的姿态。

彭国宏安静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任何波澜,只是手指敲击桌面的节奏似乎微不可察地放缓了些。直到姜峰汇报完毕,他才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依旧落在窗外。办公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空气仿佛凝固。片刻后,他看似随意地、仿佛闲聊般问了一句:“投资方那边……除了报材料,还有什么进一步的打算或反应吗?”

姜峰心中凛然,知道关键时刻到了,但他谨记田中健“切忌操之过急”的指示,面上依旧保持谦恭,谨慎地回答:“听说投资方非常重视省局的指导意见,希望能更深入地领会我省海洋发展的整体思路,以便更好地完善方案,确保项目完全符合规范。他们私下表示,如果有机会,衷心希望能当面向您请教学习。”

彭国宏听完,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挥了挥手,淡淡道:“我知道了。情况我了解了。你先去忙吧。”

“是,局长。”姜峰躬身行礼,稳步退出了办公室,轻轻带上了门。

局长办公室内重归寂静。

彭国宏缓缓转过座椅,目光再次落到桌上那份厚重的建议书上,眼神变得愈发深邃难测。韩本山的全力阻挠,省里悄然开始的关注,投资方恰到好处的主动示好与尊重……这盘围绕“望乡礁”的棋,似乎在他不经意间,已经悄然布下了这么多棋子。

他需要好好权衡一下,下一步,自己该如何落子。是继续站在老友韩本山一边,还是……为自己谋一个更光明的未来?

澜沧省国安局大楼,

澜沧省国家安全局大楼,顶层。局长林世盛的办公室宽敞而简洁,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北江市的全景,但加厚的防弹玻璃和可调节的百叶窗,将外界的喧嚣与窥探彻底隔绝,营造出一种专属于权力与秘密中心的、令人屏息的静谧。空气中有新打印文件的淡淡油墨味,却压不住一丝若有若无的、如同硝烟散尽后的冷冽。

林世盛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台灯冷白的光线像探照灯一样,照亮了他面前摊开的一份文件。那是机要部门每日呈报的《省内重大动态摘要(涉外部份)》中的一页。

标题是:【北江市“望乡礁”生态旅游与科研实验场项目(外资)背景摘要】。

内容客观、平实,甚至有些枯燥:投资方为“东亚远景投资公司”,注册于开曼群岛,实际控制人及项目负责人为倭籍人士田中健;项目计划投资额;选址位于北江市以东海域的“望乡礁”;近期与省市两级海洋、发改部门接洽情况;项目宣称主打生态环保与新能源科研。

任何其他局长看到这份摘要,或许只会将其视为又一个需要例行关注的外资项目。

但林世盛不是任何其他局长。

当他的目光扫过“田中健”这三个字时,办公室内的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那不再是文字,而是一把钥匙,猛地捅开了一个被刻意封存的、充满铁锈、血腥与深海压力的记忆闸门。

几天前家宴上的那一幕,并非简单的“失态”,此刻以全新的残酷意义在他脑中重现——女儿林雨晴兴致勃勃地谈起这个项目时,坐在对面的陈平手中筷子那突兀的停顿,那不是错愕,是创伤后应激的生理性颤抖;他身边的顾晓芬下意识地抓紧丈夫的手臂,眼中闪过的不是惊悸,是几乎要溢出来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与憎恨。

“南江往事……”

林世盛心中默念着这个词汇,每一个音节都沉重如铅。他现在完全明白了。那不是什么商业纠纷,那是战争。

是他,林世盛,亲自在幕后指挥了那场直捣黄龙的“新灯塔”行动。是他批准了陈平与秦品潜入那座冰穹基地,利用“樱花密钥”给予田中健的“极光”系统致命一击。他记得捷报传来时的心情,也记得随后传来的、基地坍塌、数千人葬身冰海的惨烈战报。他更清楚地知道,陈平他们的“海鳗”号在深海与田中健的“黑龙”号展开了何等绝望的搏杀,最终险死还生。

那是一场胜利,但也是一场惨胜,是所有亲历者心中一道无法磨灭的伤疤。

而如今,这个本该死在崩塌基地或深海之中的男人,这个被倭国自己用鱼雷“清理”的失败品,这个曾试图建立技术独裁、甚至用“极光”系统践踏人类伦理的狂人……

不仅活着,还换了个冠冕堂皇的身份,来到了他的眼皮底下,要在他守护的海域里,进行所谓的“生态旅游”和“科研”?

荒谬!无耻!挑衅!

一股冰冷的怒意,如同深海寒流,瞬间席卷了林世盛的全身。但这怒意并未表现在脸上,只是让他敲击桌面的手指,停顿了零点一秒。

这绝非简单的职业审慎。这是一种基于血与火、基于国家利益被严重威胁过的高度战略警觉。一个能操控“极光”那种反人类系统、能在惨败后从国家级的清理中逃脱、并能迅速换壳重来的敌人,其危险等级远超寻常商业间谍或情报人员。让他靠近“望乡礁”这种敏感海域,无异于放任一颗不知何时引爆的深海炸弹。

于公,这是他作为国安局长,对曾成功抵御的威胁再次靠近的本能防御。

于私,这是他对曾并肩作战、付出惨痛代价的战友(陈平)的基本交代。

心念电转,所有的情绪被瞬间压缩、冷却,化为一个清晰、冷酷的决策。他按下内部通讯器的按键,动作沉稳,力度却透着一股金石之音。

“李正,进来一下。”

片刻后,门被无声地推开。李正悄无声息地走到办公桌前,身姿挺拔如枪,他立刻敏锐地察觉到办公室内的气压低得异常,局长平静的面容下,眼神冷冽如西伯利亚的冻土。

“局长。”

林世盛将那份摘要推向桌沿:“关于这个‘望乡礁’项目,以及投资方‘东亚远景公司’和其负责人田中健,启动一次最高优先级的、非接触式的背景符合性核查。”他特意加重了“田中健”这个名字的读音。

李正拿起文件,目光快速扫过,心脏猛地一缩。他跟随林世盛多年,极少听到局长用这种浸透着冰碴的语气提及一个名字。

“重点放在几个方面,”林世盛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

“一、动用所有境外开源情报库,交叉比对田中健及其公开的核心团队(中岛惠子、神谷直人)的履历,我要知道他们在‘新灯塔’崩塌前后那段所谓的‘空白期’,究竟在哪里,做了什么。

二、追查‘东亚远景’的资金链,我要知道注册于开曼群岛的皮包公司背后,每一分钱的最终源头,是否与倭国某些未公开的基金、乃至中村修平的‘影逝众’有关联。

三、重点核查‘南江往事’时间点前后,国际刑警组织、国际海事安全数据库中有无与田中健或‘黑曜石’残余势力相关联的、未被公开的严重犯罪记录,尤其是涉及非法武器交易、生物技术滥用或危害海上公共安全的行为。”

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鹰隼般锁定李正:“调查方式严格限定在境外开源情报和数据库交叉比对。知情范围,仅限你一人。没有我的明确指令,绝对不准启动任何主动侦察,不准接触任何相关方——包括项目方、地方部门,尤其是陈平夫妇。”

他顿了顿,语气降至冰点:“我们的目的,是评估一个极度危险的旧敌重返战场所带来的潜在威胁等级。我要的是事实,是能让我们看清他这次想干什么的铁证。在拿到确凿证据、证明他正在或即将危害我国国家安全之前,他,在法律上,依然是一个外国投资者。明白这其中的分寸吗?”

“明白!保证严格遵守程序,控制范围!”李正重重点头,他完全理解了任务的极端敏感性和潜在危险性。拿起文件,敬礼,转身离去,每一步都悄无声息,却带着千钧重担。

办公室内重归死寂。林世盛站起身,走到落地窗前。窗外是北江市的繁华盛世,而他却仿佛能看到遥远的海平面上,正有一片代表着过往噩梦的乌云,再次缓缓压境。

陈平夫妇的反应不是涟漪,而是警报。田中健的到来,绝非投资那么简单。这盘棋,对方已经落下了第一子,悄无声息,却直指要害。

他拿起保密手机,拨通了家里的电话。

“雨晴啊,”他的声音瞬间变得温和,充满了父亲的慈爱,“晚上回家吃饭吗?……嗯,你妈做了你爱吃的糖醋排骨。”

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语气依旧轻松,却像柔软的丝绸包裹着一块冷钢:“对了,你上次提的那个‘望乡礁’项目,报告我看了,想法很前沿,很有吸引力。”

接下来的话,他说得缓慢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误解的重量:“不过啊,和背景复杂的国际伙伴打交道,尤其是技术合作,一定要坚持最高的专业标准和最严格的安全底线。核心数据、科研细节,必须处在绝对可控的范围内。记住,安全,是比任何学术突破都更重要的事。爸爸希望你永远在阳光下搞科研。”

电话那头的林雨晴沉默了两秒,父亲的声音温暖依旧,但那句“在阳光下搞科研”却像一道闪电,照亮了某个被忽略的阴暗角落。

“知道了,爸。”她的声音依旧轻快,但语气已然不同,“我们会注意的,您放心。”

挂断电话。林世盛站在窗前,一动不动。

深渊已然回响,棋局悄然开幕。他必须知道,田中健这次卷土重来,想要的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