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文心战胆
南京城的春日，秦淮河畔垂柳吐绿，桃李芳菲，暖风拂过水面，带来丝丝潮湿的水汽与若有若无的花香。然而，这座昔日以金粉繁华、笙歌燕舞着称的帝都，此刻却沉浸在一片不同于往昔的、紧张而蓬勃的忙碌气氛之中。自辽国公王磊定鼎南京，总揽天下军政以来，金陵城便如同一个巨大的心脏，将一股股强有力的指令和资源泵送至帝国的四肢百骸，同时也吸纳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信息、人才与物资。码头上，漕船与军船桅杆如林，装卸着来自辽东、江南、乃至南洋的粮秣、军械、布匹、药材；街道上，信使与传令兵马蹄疾驰，传递着来自各条战线的军情政令；城内各处衙署，从六部大堂到新设的各清吏司，灯火常常彻夜通明，处理着海量的文书与调度。一种前所未有的、混合着希望与焦虑、革新与守旧、生机与压力的复杂气息，在金陵城的每一个角落弥漫。在这片繁华与肃杀交织的图景中，位于皇城东南隅、原翰林院旧址的一座并不起眼却戒备森严的衙署，正悄然运转，发挥着一种无形却至关重要的作用。门楣之上，新悬了一块黑底金字的匾额，上书四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宣传清吏司”。这里，便是辽国公王磊麾下，除刀枪兵马、钱粮吏治之外，另一条至关重要的战线——人心与舆论的战场。
衙署正堂，由昔日的编修厅扩建改建而成，空间开阔，陈设简朴却透着一种务实的效率。四壁悬挂着数幅巨大的舆图：一幅是涵盖整个大明两京十三省的详图，上面以不同颜色的细线标注着主要的驿道、河道与关隘；一幅是精细的南直隶舆图，各府州县、山川河流、城镇村落皆清晰可辨；更有数张刚刚绘制完成的、标注着各种特殊符号与箭头的“舆情略图”，以不同色彩区分各地对新政的态度、流言传播的路径、以及需要重点关注的区域。堂内两侧，整齐排列着数十张柏木书案，每张案上都摆放着文房四宝、算盘、尺规以及一叠叠格式统一的文书表格。空气中弥漫着新印刷书籍的墨香、陈旧卷宗的尘埃味、以及一种凝神思索的静谧气息，间或夹杂着书吏们低声讨论、算盘珠轻响、以及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李岩，这位新任的宣传清吏司郎中，正端坐在大堂北面一张宽大的花梨木公案之后。他年约三旬，面容清癯，肤色因长期伏案而略显苍白，但一双眸子却明亮有神，眉宇间带着读书人特有的儒雅与沉静，但细看之下，那沉稳之中又蕴藏着一股经世致用的锐利与洞察世情的练达。他身着一袭略显陈旧的青袍常服，并未佩戴任何显眼的官饰，唯有腰间悬挂的一枚小巧的银质腰牌，刻着“宣传司郎中李”的字样，显示着他的身份。然而，他端坐的姿态、处理文书时果断的批红、以及偶尔抬眼扫视堂下时那不容置疑的目光，却自有一股不容小觑的威严。他的案头堆叠如山的并非经史子集，而是各式各样的文书报表——每日从各地耳目汇总而来的“舆情摘要”、正在审阅修改的《新大明颂》说书脚本草稿、刚刚送来的新印《抗虏英雄传》样本校稿、以及一叠叠来自各府州县抄送的民间歌谣、童谣、流言记录，都被分门别类，放置得井井有条。他的右手边，还放着一本厚厚的、用棉线装订的册子，封面上写着《宣传司行事条例草案》，里面是他亲手拟定的各项规章流程，墨迹尚新。
李岩，河南开封府杞县举人，家道本属殷实，虽非钟鸣鼎食之家，亦是诗书传世之族。他少年时便以才思敏捷、文笔出众闻名乡里，更难得的是不囿于科举时文，对农政、水利、刑名、地理等经世实学抱有浓厚兴趣，广泛涉猎，多有钻研。早年曾游学四方，足迹遍及中原、江北，并非为了寻章摘句或结交名士，而是真切地去体察民间疾苦，了解吏治得失，山川形势，民生利弊。这段经历使他深刻认识到大明王朝积弊之深、百姓生活之艰，也让他对那些只知空谈性理、不通世务的腐儒深感厌恶。崇祯初年，中原板荡之象已显，灾荒连连，流民日增，而官府催科依旧，士绅兼并愈烈。李岩目睹此情此景，虽心怀报国之志，却深感一介书生，纵有满腹经纶，亦难挽狂澜于既倒，只得返回杞县，闭门读书，偶尔与三五知己议论时政，往往扼腕叹息，郁郁不得志。
其时，辽国公王磊尚在辽东任游击将军，初露锋芒，以奇计大破犯边鞑虏，名噪一时。关于这位年轻将领的传闻也开始零星传入关内。李岩起初并未在意，以为不过是又一个侥幸成功的边将。然而，随着后续消息不断传来，说此人不仅善战，更在军中及辖地大力推行屯田，兴修水利，整顿军纪，处事公允，甚至不畏权贵，惩办贪墨将领，使得辽东一隅竟显出几分生机，这与内地的一片糜烂形成鲜明对比。李岩闻之，心中一动，遂遣一心腹家仆，携其亲笔信，北上辽东探听虚实。那封信并非泛泛的称颂或自荐，而是直指当时辽东军政存在的几大积弊，并详细阐述了“精练士卒、广兴屯田、抚辑流亡”三策，言之有物，切中肯綮，充分展现了李岩对边务的深入了解和务实思考。
王磊得信，览之大喜，拍案叫绝，叹曰：“未曾想中原尚有如此国士！见识卓远，切中时弊，非寻常腐儒可比！”他当即亲笔回信，信中不仅对李岩的策略表示赞赏，更坦诚交流了自己的一些想法和面临的困难，言辞恳切，毫无骄矜之气，最后郑重邀请李岩北上襄赞军务，共图大业。李岩得此回信，反复阅读，为王磊的坦诚、见识和求贤若渴的态度所深深打动。他意识到，此人绝非池中之物，其志不小，或可托付。遂不再犹豫，毅然变卖家产，说服了家族中几位开明的长辈，携数名志同道合、同样心怀抱负的同窗好友，一行人北上辽东投效。
抵达辽东后，王磊竟亲自出迎，礼数周到。两人促膝长谈，从辽东局势谈到天下大势，从练兵方略谈到民生疾苦，竟日夜不倦，愈谈愈觉投机，颇有相见恨晚之感。王磊当即聘李岩为幕府首席书记官，参赞机密，待以师友之礼。李岩自此死心塌地追随王磊，从一游击将军之幕僚做起，亲历了王磊整肃营伍、推广新式屯田法、兴修水利工程、安抚四方流民、以及凭借逐渐练就的精兵和巧妙运用的新式火器屡挫东虏之全过程。其间，李岩献策良多，他擅长文书案牍，起草的告谕公文条理清晰，切合实际，更能打动人心；他心思缜密，协助王磊处理各类繁杂事务，调度粮饷，安抚地方，无不井井有条；他更利用自己对中原民情的了解，为王磊提供了许多关于内地形势的真知灼见。其才华与忠诚，深得王磊信赖，迅速成为其核心文臣班底之首，地位超然。王磊升任副总兵、总兵、乃至因赫赫战功被封为辽国公，开府建牙，权势日隆，李岩始终是其最倚重的文臣臂膀，负责处理往来机密文书，起草重要政令，宣抚新附之地，功勋卓着。
如今王磊定鼎南京，总揽大局，深知欲巩固政权、北伐中原，非仅凭刀枪所能竟全功，收拢天下人心至关重要。舆论之争，乃无形之战场，其重要性不亚于真刀真枪的拼杀。故在整顿军备、改革吏治、发展生产的同时，特设此“宣传清吏司”，专司此事。此职之关键，非绝对心腹不可托付。王磊几经权衡，最终将此重任交给了李岩，授郎中职（以其资历功绩，本可授更高官职，如侍郎、甚至尚书衔，然王磊认为此职贵专贵精，由心腹任之更佳），明确告知：“文弼（李岩字），此役关乎人心向背，新政成败，乃至北伐大业。我将此无形之军交予你手，盼你能如治军般，为我执掌此笔，扫清迷雾，凝聚人心！”李岩深感王磊知遇之恩与信任之重，亦觉此乃实现其经世济民抱负之绝佳平台，遂慨然受命，竭心尽力，欲以此报效。
堂下，分两排坐着十余名属官与书吏，大多三四十岁年纪，眼神中带着热忱与干事创业的劲头，他们是李岩到任后，亲自从各地招募考察而来。其中有屡试不第、却通晓民情、文笔尚可的落魄文人；有因战乱家道中落、心怀理想、欲在新朝有所作为的年轻士子；有原为各地衙门书吏、熟悉公务流程、被李岩看中其务实能力而征调来的老手；甚至还有少数几位通晓文墨、口才便给、熟悉市井文化的说书艺人被破格录用。经过李岩半月来的初步培训和筛选，他们已成为宣传司运作的骨干。此刻，众人正在凝神聆听李岩布置近日的核心要务，每人面前都摊开着笔记本和毛笔，随时记录。
“诸位，”李岩的声音不高，却平和清晰，带着一种自然的说服力，能穿透大堂的静谧，传入每个人耳中，“辽国公常言：‘马上可得天下，安能马上治之？’攻城略地，扫荡群雄，靠的是将士用命，刀枪火炮之利；然欲收拢人心，巩固根基，涤荡旧弊，肇建新朝之气象，则非仅凭武力所能及。需靠文教，靠化导，靠这看不见的刀笔，行那润物细无声之功！我宣传司，便是国公爷手中的这杆笔，这把于无声处听惊雷的利器！”
他拿起一份刚刚由书吏整理好的《近日舆情汇总》，轻轻拍了拍，继续道：“据各方汇集之情报显示，我大军虽已定鼎南京，威加海内，然天下之心，并未全然归附。江南之地，鱼米之乡，文华鼎盛，然士林之中，于国公爷推行之新政，尤其是‘均田令’、‘清丈田亩’、‘考成法’、‘汰冗官’等，仍是议论纷纷，非议颇多。彼等或阳奉阴违，或暗中串联，或撰文讥讽，诋毁新政为‘与民争利’、‘苛政猛于虎’，甚至暗中怀念前朝之宽松（实则是纵容）。而民间百姓，多年饱受战乱之苦，赋役之重，于官府早已心存芥蒂，普遍持观望疑虑之态，对我新政能否真正惠民，半信半疑。乃至北地沦陷之区，不少百姓或因信息闭塞，或因虏酋恶意宣传，仍对前朝心存幻想，或对我王师北伐心存恐惧，怕战火再起，殃及自身。此等情状，若任其蔓延，则新政推行必阻力重重，北伐大业亦将失去民心根基。”
一名原为府衙书吏的属官皱眉接口道：“郎中大人所言极是。江南士绅，树大根深，关系盘根错节，不仅掌控大量田产财富，更通过门生故吏、姻亲同窗，牢牢把控着地方之舆论喉舌，茶楼酒肆的说书、坊间流传的歌谣、甚至童蒙诵读的教材，皆受其影响。欲破此局，确非易事。而小民无知，犹如墙头之草，最易受流言蛊惑，人云亦云。”
李岩微微颔首，表示赞同，但语气转而更加坚定：“正因为难，才显我辈之责任重大！国公爷授我司之权柄，非为禁言钳口，行那霸道之事；乃为主动出击，积极发声，以正驱邪，以光明驱散迷雾！吾等之使命，在于以百姓喜闻乐见、易于接受之形式，将国公爷之仁政本意、新政之实实在在的好处、北伐救民于水火之大义，如春风化雨般，源源不断，灌输于市井乡野，深入妇孺之心！让真理之声压过谎言，让希望之光照亮迷茫！”
他站起身，绕过公案，走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手指精准地点向南直隶、浙江、江西、湖广、河南等几个关键地域：“故此，当前我司有几项紧要之务，需即刻着手，全力推进：其一，加紧编写《新大明颂》系列说书词话。此乃重中之重！要巧妙借鉴《三国》、《水浒》等演义之笔法，以英雄传奇、才子佳人之动人故事为外壳，将新政之核心内容自然嵌入其中。要着力颂扬国公爷麾下诸位将军，如曹变蛟将军镇陕平乱、秦良玉将军定西南、黄得功将军江淮扬威等赫赫功绩，突显其抗虏安民之英雄本色，并在此过程中，自然而然地向听众阐述均田免赋、兴修水利、鼓励工商等政策为何能惠民利国。其二，创编《抗虏英雄传》。此系列可更侧重于军事斗争之激烈与悲壮，重点描绘我与东虏、流寇之间的关键战役，突显我军将士之英勇无畏、纪律严明、新式火器之犀利无匹，同时深刻揭露虏寇之凶残暴虐、祸国殃民（扬州十日、嘉定三屠等惨案可适度渲染），以此激发民众之间仇敌忾之心，强化北伐之正义性与必要性。其三，广泛搜集现今民间流传的各种歌谣、童谣。此乃民心之直接反映，亦是最易传播之载体。要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对那些旋律上口、流传广泛的调子，填入全新之歌词，内容或歌颂辽国公之英明神武，或宣扬新政带来之实惠，或鼓舞军民之士气，或讽刺贪官劣绅之丑态。要让这些新歌谣，通过孩童之口、市井之传唱，自发地扩散开来，成为民心导向之利器。”
另一名被招募来的、原本在南京夫子庙一带说书的老先生，闻言兴奋地拍了一下大腿：“郎中大人此策真是高明至极！妙啊！小人说了大半辈子书，深知咱们升斗小民，就爱听个故事，英雄美人，忠奸斗争，情节曲折，扣人心弦。那些干巴巴的政令条文，没人爱听，也听不懂。但若把道理藏在好听的故事里头，就像那汤药里加了蜜糖，不知不觉就喝下去了，还能治病！大人放心，编故事、抓扣子（制造悬念）、抖包袱，这是咱们的拿手好戏！定能把新政的道理，说得比那《隋唐演义》还精彩！”
“正是此理。冯先生是行家，此事还要多多倚重。”李岩赞许地点点头，但随即话锋一转，神色更为严肃，“然，仅有好脚本，还远远不够。好戏还需好角儿唱！故此，第二项要务，便是训练一支能深入街巷阡陌的‘说书队’。要从在座诸位中，以及从南京城内外的茶馆酒楼、甚至乡间社戏班中，精心遴选出口齿清晰、反应机敏、善于与百姓互动者，暂定百人规模。需集中至本司后院之‘讲习所’，进行为期至少半月的封闭培训。由我亲自讲解各类脚本之核心思想、需要传达之要点、以及需规避之敏感处；由冯先生这样经验丰富的老先生传授说书之技艺，如何把握节奏，如何渲染气氛，如何与台下听众交流，如何应对突发提问甚至刁难。务求每个人不仅要熟记脚本精髓，更要能灵活应变，因时因地因人而异，将故事说得生动活泼，将道理讲得深入人心。培训合格者，颁发本司统一印制的‘宣讲证’，配发特制的青布长衫以为标识，并预支足额的盘缠川资，分派路线，奔赴各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