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余姚贤士携书至
辽西的早春,寒意未消,积雪初融,湿润的泥土气息与残冬的清冷交织在宁远城的空气中,预示着生机与忙碌的开始。总兵府内,因顾炎武的加入,本就注重实务的治理体系更增添了一份深沉的理论活力和系统性的批判精神。顾炎武不仅积极参与民政管理,更以其编纂《天下郡国利病书》的宏阔视野与细致方法,开始系统梳理辽西的赋税簿册、户籍档案、屯田记录,洞察着各项新政推行中产生的细微利弊与潜在问题。他所提的建议,往往能穿透表象,直指制度性根源,令王磊时常有豁然开朗之感。两人时常于夜深人静时秉烛夜谈,从具体的郡县积弊探讨到更广阔的王朝体制困境,乃至未来可能的改革方向。这些思想的碰撞,使得王磊脑海中许多来自后世的现代治理观念,逐渐褪去其超越时代的空想色彩,开始寻找到与明末现实接榫的、具体而微的表达方式与实践路径。
这一日,王磊正与顾炎武于书房内商讨如何进一步改革辽西沿袭已久的匠户制度,旨在打破其僵化束缚,引入更多激励措施,以更好地激发工匠们的创造热情和技术革新活力。亲兵队长再次入内禀报,这次他的脸上带着一种比上次顾炎武来访时更为惊讶、甚至有些难以置信的神情。
“总镇,府外又有一儒生求见,风尘仆仆,自称……浙江余姚黄宗羲。”
“黄宗羲?”王磊手中的毛笔微微一顿,墨点滴落在宣纸上,晕开一小团墨迹。他与对面的顾炎武交换了一个极度惊讶的眼神。顾炎武更是直接站了起来,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惊喜与深深的疑惑:“太冲兄?他……他怎会突然到此?并未听闻他有北游之计划?”
王磊心中波澜再起,难以平静。黄宗羲!这可是与顾炎武齐名、甚至在某些思想上更为激进的明末清初思想巨擘!其代表作《明夷待访录》对君主专制制度进行了空前猛烈和系统的批判,提出了诸多具有早期民主启蒙色彩的耀眼主张,其思想光芒穿越时空。这位以刚直不阿、学问深邃着称的大思想家,竟然也主动来到了这烽火连天的辽西边塞?
“快请!不,我当亲自出迎!”王磊立刻起身,对顾炎武道,“宁人兄,同去否?看来你这至交好友,亦是闻我辽西‘不尚空谈,专务实事’之风而来,这真是……群贤毕至啊!”
顾炎武笑着连连点头,语气中充满期待:“太冲兄性子较我更为刚烈锋锐,学问极深,尤精于史,于历代制度得失之批判,可谓入木三分,振聋发聩。他能来,必非寻常访问,定是带来了足以惊世骇俗之论!”
总兵府门外,王磊见到了虽经长途跋涉、满面风霜却目光如电、腰板挺直的黄宗羲。他年纪与顾炎武相仿,但气质却更为沉郁锋锐,眉宇间带着一种仿佛经历过家国巨痛与人生磨难的坚毅,以及一种不容折弯的学术刚直,整体气质宛如一把经过千锤百炼、已然出鞘的寒光利剑。他的行囊同样简单,但其中一物被油布包裹得极为仔细小心,显然视若珍宝。
“浙江余姚黄宗羲,拜见王总镇!”黄宗羲行礼,动作干脆利落,不卑不亢,声音洪亮而自带一股浩然之气。
“黄先生大名,王某早已心向往之!今日得见,幸何如之!这位是昆山顾宁人先生,想必二位是多年挚交。”王磊笑着郑重还礼,随即引见身旁的顾炎武。
“宁人!果然是你在此!”黄宗羲见到好友,眼中闪过由衷的喜悦,但随即这喜悦便化为一种沉重而复杂的感慨,“天下汹汹,庙堂之上言路壅塞,江湖之远空谈误国。能在此边塞苦寒之地,遇一位真干实事之总镇,与一求真知灼见之挚友,或许正是天意!幸甚!”
三人步入书房,看茶坐定。黄宗羲毫不寒暄迂回,直接切入正题,他从行囊中最深处,小心翼翼地取出那份被油布包裹的物件,解开层层防护,露出一份誊写工整、墨迹犹新、仿佛还带着作者体温与激情的书稿,封面上赫然写着四个力透纸背、仿佛蕴含着千钧之力的大字——《明夷待访录》!
“总镇,”黄宗羲将这份沉甸甸的书稿双手推向王磊,神色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惜以身殉道的决绝,“此乃晚生近年痛定思痛、呕心沥血之作,非为科举晋身之阶,非为沽名钓誉之资,乃为剖析千年帝制之根本痼疾,为天下生民寻一条可能之新路。其中言辞,或许惊世骇俗,离经叛道,足以招致杀身之祸,然字字句句皆出自赤诚,发自肺腑,绝无虚言!晚生闻总镇于辽西之政,重实学,用实才,有变法图强之实绩,故不畏人言,不惧风险,特来献此书。总镇可览之,可焚之,可斥之为狂悖,然若能于其中得一二者启发,用于辽西之治,造福一方百姓,则晚生心血未曾白费,心愿已足,虽千万人吾往矣!”
这番话语,比之顾炎武当初的献书,更多了几分悲壮、挑战与托付的意味。王磊深知《明夷待访录》在后世的思想史分量,其批判君主专制的激烈与深度,在此时此刻的大明,绝对是石破天惊、足以被定为大逆不道的异端邪说。他神色肃穆,郑重接过,沉声道:“黄先生以性命之诚、家国之忧相托,王某岂敢不以赤诚之心相待?必当焚香沐浴,细细拜读先生大作!”
他当即翻开书稿,顾炎武也屏息凝神,凑近观看。开篇《原君》便如雷霆万钧,直指君主制度的核心要害,斥后世之君“以为天下利害之权皆出于我,我以天下之利尽归于己,以天下之害尽归于人”,视天下为“莫大之产业,传之子孙,受享无穷”,其论调之大胆、批判之激烈,令早已熟悉好友风格的顾炎武都为之色变,下意识地瞥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而王磊却看得目光炯炯,血脉贲张,连连点头,仿佛看到了知己。
再往下看,《原臣》、《学校》、《取士》、《建都》、《方镇》……一系列针对政治制度根本的猛烈批判与大胆重构设想,如同接连投下的思想重磅炸弹,强烈冲击着两人的认知。尤其是《学校》篇,其中主张“学校不仅为养士之地,亦应为议政之所”,提出使学校(可理解为士林清议的中心和培养人才之地)拥有评议朝政、监督政府、甚至决定天下是非的权力,试图将政治决策从深宫禁闱和官僚体系的密室中剥离出来,置于一种相对公开的、基于公论与辩难的平台之上,这无疑带有极其鲜明和超前的民主议政色彩。
王磊缓缓合上书稿,长长吸了一口气,仿佛需要平复内心的激荡,他目光灼灼地看向黄宗羲,语气充满毫不掩饰的赞叹:“黄先生,此书……真乃混沌黑夜中之惊雷!足以惊醒世间一切昏聩麻木之人!先生之胆识魄力,先生之思想深度,王某佩服得五体投地!此书当藏之名山,传之后世,其价值无可估量!”
黄宗羲本以为会听到斥责、告诫或至少是极为谨慎的回应,万万没想到得到如此毫不掩饰、淋漓尽致的盛赞与肯定,一时竟有些愕然,甚至不知所措。顾炎武也惊讶地看着王磊,他虽深知老友之才,欣赏其观点,但也觉其中许多言论过于激烈,直犯天条,没想到王磊竟似乎全盘接受,且理解得如此深刻!
王磊压下激动,用手指重重地点了点《学校》篇:“先生‘学校议政’之主张,尤为精彩,堪称划时代之见!然王某有一问,欲向先生请教:先生所言此议政之权,是仅限于熟读诗书的士子学子,还是应扩而广之?譬如辽西之地,除却读书人外,尚有无数浴血奋战、保卫疆土之将士;有纳税输粮、流通有无之商贾;有辛勤耕作、供给军粮之农户;有匠心独具、铸造利器之工匠。彼等之于军国大事、身边政务,岂无真知灼见?其切身之利益诉求,岂可不闻不问?若议政之堂仅有士人,其议岂能完全代表天下?”
黄宗羲闻言,眼中精光爆闪,他没想到王磊不仅接受了他那惊世骇俗的思想,更试图将其进一步扩大、深化和落地!他沉吟片刻,抚掌道:“总镇此问,直抵核心,发人深省!依晚生之见,议政之本,在于‘公其是非于学校’,在于天下之事非一人一家所能专断,在于使治理者能听到万民之声音。若能扩及那些于国计民生有切实贡献、有真知灼见之各界贤达,自是更好,更能反映天下公意。然具体如何遴选代表?如何确保其能真正代表公意而非一己私利?如何议事而不至于陷入喧哗混乱?如何使其议能有约束力而不沦为清谈?此皆需有周密之设计与制度保障,非一蹴而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