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床榻,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衫,直抵骨髓。杨断云感觉自己沉在一片无光的海底,意识如同破碎的船板,在粘稠的黑暗中浮沉。身体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只有一种彻底的、令人窒息的冰冷和麻木。经脉寸断的废墟感,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父亲杨再兴血染小商河的烽烟,岳帅风波亭含恨的目光,还有那杆再也无法舞动的“泣血”枪……无数破碎的画面在黑暗中翻腾、撕扯,最终都化为一声无声的叹息,沉入无边的死寂。
死了吗?
也好。
就在意识即将彻底沉沦、被那冰冷的虚无吞噬的瞬间——
“嗤!”
一点极致的灼热,如同烧红的钢针,猛地刺入他意识最深处!剧痛瞬间炸开,蛮横地撕裂了那层粘稠的黑暗!
百会穴!
杨断云的身体在无意识中剧烈地一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如同破风箱般的气流声。那剧痛是如此清晰,如此霸道,硬生生将他从万念俱灰的深渊边缘,狠狠地拽了回来!
紧接着,一股奇异的气流,温润而坚韧,如同初春解冻的溪流,顺着那烧红的针尖,缓缓注入他干涸、破碎的识海。这股气流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生机,微弱,却顽强地驱散着盘踞的冰冷和死寂。
他沉重的眼皮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
昏黄的油灯光晕在视野中晃动、模糊。一个素白的身影,轮廓朦胧,正俯在他身前。那纤纤玉指,正捻动着一根刺入他头顶的银针。针尾,似乎还残留着一丝灼热的余韵。
是白素衣。
杨断云的目光涣散,意识依旧混沌。他只觉得有什么东西被塞进了他紧握的左手。那东西冰凉、坚硬,带着一种奇异的温润感。他残存的、仅存的一点本能,让他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它。
是那枚“药王令”。
就在他的掌心紧紧贴合令牌上那株生命古树图腾的刹那——
嗡!
一股微弱却清晰的震颤,从令牌深处传来!仿佛沉眠的古树被他的绝望所触动!令牌上那暗青色的温润光泽,骤然变得明亮了一丝!一股远比白素衣渡入的更为精纯、更为磅礴的生机暖流,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猛地从令牌中涌出,顺着他紧握的手掌劳宫穴,汹涌地灌入他残破的躯体!
这股生机暖流霸道无比,却又带着难以言喻的包容。它无视了那些断裂、淤塞的经脉,如同最灵巧的工匠,沿着肌肉、筋膜、骨骼最细微的缝隙,甚至穿透那些被剧毒和爪劲侵蚀得千疮百孔的毛细血管网络,强行渗透、蔓延!
杨断云猛地睁大了眼睛!
这一次,不是剧痛,而是一种……新生般的冲刷感!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迎来了甘霖!那原本麻木冰冷的四肢百骸,在这股生机的冲刷下,竟重新焕发出微弱的知觉!体内肆虐的蝠毒阴寒和玄阴爪劲的灼痛,如同遇到了克星,被这股暖流强行压制、驱散!
更令他心神剧震的是,这股磅礴的生机暖流在强行流经那些断裂的经脉节点时,并非试图修复——那已是绝无可能。它竟如同拥有灵性般,绕开那些彻底断绝的路径,在他体内开辟出一条条极其细微、前所未有的、如同蛛网般密布的全新通路!这些通路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经脉,更像是依附于血肉骨骼之上的生命网络!
“呃…啊…”杨断云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的呻吟,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那感觉并非痛苦,而是如同千万只蚂蚁在血肉深处钻行、构筑巢穴!一种源自生命本能的、剧烈的麻痒感和灼热感席卷全身!汗水瞬间浸透了他的衣衫。
白素衣捻针的手猛地一顿!她清冽的眸子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震惊光芒!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通过银针渡入的那一丝维系生机的内息,在杨断云体内瞬间被一股更宏大、更精纯的生机洪流所淹没、同化!那洪流的源头,正是他紧握在左手的“药王令”!
令牌上那株生命古树的图腾,此刻正散发着柔和而坚定的青光,那光芒仿佛有生命般,丝丝缕缕地渗入杨断云的掌心皮肤之下!
“引灵入体…生机重塑…”白素衣难以置信地低语,这是药王谷秘典中记载的、关于“药王令”最不可思议的传说!唯有身怀大执念、大悲愤,且在濒死绝境中与令牌产生深度共鸣者,方有一线可能引动令牌中蕴藏的浩瀚生机,强行重塑生命根基!此过程凶险万分,九死一生,且重塑后的身体,与武道内力已彻底无缘,走上一条截然不同的未知之路。
她看着杨断云那因剧烈的麻痒灼热而扭曲、却死死咬着牙关不肯再发出一声痛哼的脸,看着他紧握着令牌、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发白的手,看着他眼中那死灰复燃、混合着巨大痛苦与一丝茫然新生的复杂光芒……
白素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她眼神瞬间变得无比专注和凝重。手中的银针不再试图渡入内力,而是化作一道道细微的流光,精准无比地刺入杨断云身体各处要穴!这一次,不是为了疏导真气,而是为了引导、安抚、稳定那股在杨断云体内横冲直撞、开辟新路的磅礴生机!如同为汹涌的洪水梳理河道!
银针落下,杨断云体内那翻江倒海的麻痒灼热感顿时减轻了不少。那股生机洪流在白素衣银针的引导下,变得温顺了一些,沿着新生的、依附于血肉的生命网络,更加有序地流淌、滋养着他残破的身躯。
时间,在斗室中仿佛凝固。只有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映照着床上那承受着脱胎换骨般剧变的身影,和床边那全神贯注、以针引灵的白衣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炷香,也许是半个时辰。
杨断云身体的颤抖渐渐平息。那股开天辟地般的麻痒灼热感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与“实”。
“空”的是丹田气海,那里曾经奔涌的内力已彻底消散,只剩下一个沉寂的深潭。
“实”的是全身的血肉骨骼,仿佛每一寸都充满了新生的力量,轻盈而坚韧。一种奇异的、不依赖于内息的强大生命力,在他体内流淌。感官变得异常敏锐,他能清晰地听到窗外雪花落地的簌簌声,能闻到空气中残留的每一种药草气息,甚至能感受到自己血液在血管中奔流的微弱韵律。
他缓缓抬起左手。那枚暗青色的“药王令”依旧紧紧贴在掌心,温润微凉。令牌上的生命古树图腾,光泽似乎黯淡了一丝,却依旧散发着令人心安的暖意。
白素衣轻轻拔出了他头顶百会穴那根烧红的银针,针尖已变得乌黑。她额角布满细密的汗珠,脸色也有些苍白,显然消耗巨大。
“感觉如何?”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杨断云尝试着动了动手指,握紧,松开。动作流畅,毫无滞涩。他撑着床板,缓缓坐起身。没有内力支撑,动作显得有些吃力,但身体本身的协调性和力量感,却异常清晰。他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那上面还残留着战斗的伤痕和血迹,但皮肤下,却涌动着一股全新的、陌生的力量。
“像是…换了一副躯壳。”杨断云的声音沙哑,却不再虚弱,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沉凝,“力气还在,甚至…更强韧了些。但内力…空空如也。”他抬起头,看向白素衣,眼神复杂,“是你…和这块令牌?”
白素衣微微点头,清冽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审视:“‘药王令’引动生机,重塑了你的生命根基。此乃大机缘,亦是未知之途。你此刻的力量,源于血肉筋骨本身被生机淬炼后的强化,不属武道内力范畴。速度、反应、体魄或远超常人,但昔日枪法精妙,怕是…”她没有说下去,意思却很清楚。
杨断云沉默。他下意识地看向靠在墙边的那杆“泣血”枪。乌沉沉的枪身,在昏暗中依旧散发着惨烈的气息。那曾经如臂使指、心意相通的枪感,此刻变得无比遥远和陌生。没有内力催动,杨家枪的绝技,终成绝响。
一股巨大的失落感瞬间攫住了他。但很快,那失落便被更强烈的、从心底重新燃起的火焰所取代!
风波亭的忠骨未寒!
鬼车令的邪影幢幢!
秦桧府中的金国高手!
还有…父亲的血仇!
武功废了又如何?这具被药王令强行重塑、淬炼过的身体还在!这条命还在!
他深吸一口气,那空气仿佛带着冰碴,刺入肺腑,却让他混沌的头脑更加清醒。他挣扎着,从床榻上站起。脚步有些虚浮,但每一步踏在冰冷的石板上,都异常坚定。
他走到墙边,伸出手,握住了“泣血”枪的枪杆。
入手冰凉、沉重。那熟悉的惨烈战意依旧扑面而来,却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引动他体内的内力与之共鸣。枪,还是那杆枪。人,却已非昨日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