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狂冒险号的骸骨船帆早已融于海平线上的薄雾,傅坤泽一行人带着完成的交易与探寻到的古老秘密,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港爪城与嘶语谷似乎恢复了往日的秩序,战争的阴云因外来强力的干预而暂时蛰伏,但一种更深沉的不安,如同海底的暗流,在这片土地上悄然涌动。
这份不安在一天之后,化为了现实的噩梦。
最初的征兆是大地深处传来的、持续不断的闷响,并非剧烈的爆炸,更像是某种庞大结构在彻底失去支撑后,缓慢而无可挽回地解体的呻吟。港口区的鼠人哨兵感到脚下的礁石在轻微震颤,停泊的船只无风自动,相互碰撞。距离港爪城数海里外的海面,原本湛蓝的海水如同煮开般翻滚起巨大的、污浊的泡沫,白色的碎屑、泥沙、乃至一些无法辨认的金属和石材残骸被一股巨力从深海喷涌而出,冲上天空,又哗啦啦地落下,仿佛大海正在呕吐出它埋葬已久的秘密。
然后,它们出现了。
首先伸出海面的,是扭曲、覆满锈迹和藤壶的金属肢体,关节处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仿佛千年未曾活动。紧接着,是粘连着坏死、灰败肌肉组织的部分躯干,有的还挂着破烂不堪、样式奇特的白色织物残片。最后,才是那扭曲变形、镶嵌着惨白或猩红光学器件的头颅。
一具,两具,十具,百具……它们如同从最深沉的噩梦深渊中爬出的恶灵,蹒跚着,拖拽着残缺不全的身体,从沸腾的海域,从崩塌的遗迹缺口,走上了海岸。
它们是蛙人,却又绝非自然造物。它们身体的大部分已被冰冷的机械所取代,各种用途不明的尖锐探针、旋转锯刃、能量发射器突兀地从肢体或躯干上伸出,闪烁着不祥的光芒。它们的动作僵硬而怪异,缺乏活物的流畅,却蕴含着惊人的、纯粹用于破坏的力量。那惨白的电子眼扫视着周围,没有任何情感,只有基于某种底层指令的、对一切生命形式的冰冷识别与毁灭欲。
这些可怖的造物,正是数千年前,蛙人帝国那项被列为最高机密的“凯拉星区守护者计划”的失败品。帝国研究员们试图将阵亡士兵或罪犯又或者别的什么来源的中蛙人们与最先进的战争机械结合,创造出绝对服从、永不疲惫的生物兵器。但因技术缺陷和伦理困境,项目早已被封存,所有实验体和数据都被秘密转移至这座偏远的灰爪星深处封存,仅有极少数核心研究员知晓。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又建立一个基地。
当年反抗的奴隶们杀光了蛙人,却万万没想到,在他们脚下更深的地方,还埋藏着这样一个更加恐怖的潘多拉魔盒。岁月的侵蚀、游戏力量的消失以及遗迹的最终崩塌,终于打破了这最后的禁锢。
“那……那是什么东西?!”一个在近海捕捞的鼠人渔民惊恐地瞪大了眼睛,手中的渔叉哐当一声掉在船板上。他的惊叫未落,一只机械蛙人似乎被声音吸引,猩红的电子眼锁定了他。那怪物甚至没有改变步伐,只是手臂上一根扭曲的金属探针猛地弹出,如同捕食的毒蛇,瞬间跨越数十米距离,精准地刺穿了鼠人的胸膛,将他连同那小艇一起挑起到半空,随即狠狠甩向礁石,炸成一团血雾。
嘶语氏族的蛇人巡逻队最先遭遇了登陆的怪物。他们试图用淬毒的长矛和坚固的鳞甲盾组成阵线。“为了嘶语之牙!攻击!”领队的蛇人军官发出嘶鸣,蛇尾猛地一弹,率先冲上,长矛带着破风声刺向一只机械蛙人的胸膛。
锵! 精钢打造的矛尖刺在锈蚀的金属胸甲上,竟只迸溅出一溜火星,留下一个浅白的划痕。那机械蛙人似乎毫无所觉,反手一拳砸出,速度快得超乎想象。蛇人军官只来得及将盾牌挡在身前,下一秒,连人带盾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砸得倒飞出去,盾牌碎裂,胸骨塌陷,落地时已没了声息。
另一只机械蛙人张开下颌,内部并非舌头,而是一个黑洞洞的管口,炽热的能量光束骤然喷射!一名蛇人战士躲闪不及,瞬间被汽化。但他身旁的同伴,一位身上涂抹着油彩、手持骨杖的蛇人祭司,猛地将杖尾顿地,口中发出急促的嘶语。一面由惨绿色毒雾和微弱灵光构成的半透明护盾瞬间出现在光束路径上!
嗤——! 能量光束与毒雾护盾剧烈碰撞,发出刺耳的灼烧声。护盾仅仅坚持了一秒多便轰然溃散,毒雾被蒸发殆尽,蛇人祭司也惨叫一声,手中的骨杖裂开,本人踉跄后退,口鼻溢血。但这一秒的阻挡,为身后的几名战士争取到了宝贵的翻滚躲避时间,致命的能量光束只是熔化了他们刚才站立的地面。 “瞄准关节!用麻痹毒素!”祭司呕着血嘶喊。战士们立刻反应过来,淬毒的吹箭和短矛精准地射向机械蛙人的腿部关节和眼球。一些毒素似乎起效了,被命中的怪物动作明显变得迟滞、摇晃,电子眼中闪烁不定,但想要彻底瘫痪它们,依旧极其困难。
这不是战斗,这是钢铁与微光对血肉与原始巫术的无情碾轧,尽管那微光偶尔也能闪烁一下。
港爪城那高大厚重的黑曜石城墙,曾经抵挡了蛇人无数次进攻,此刻在数只机械蛙人不知疲倦的锤击和它们肩部偶尔射出的高能冲击下,发出痛苦的呻吟。巨大的裂纹如同蛛网般蔓延。
城头的鼠人弩炮拼命发射,沉重的弩箭有时能侥幸射穿某个怪物的关节,使其动作稍缓。而一些弩箭的箭头上,则绑着绘制了粗糙爆炸符文的骨片或兽皮!当这些弩箭撞击在机械蛙人身上时,会引发小规模的、极不稳定的能量爆炸。
轰!轰! 爆炸的威力远不如机械蛙人的能量武器,火光和烟尘也显得原始,但有时却能幸运地震坏某个精密部件,或者将相对脆弱的传感器炸裂,让一两个怪物暂时失去目标,在原地打转甚至互相碰撞。鼠人士兵们趁机将大桶大桶的猛火油倾泻而下,再用火箭点燃,试图用火焰和高温来迟滞这些金属怪物的脚步。
蛇人建立在峭壁上的华丽神殿和巢穴也未能幸免。机械蛙人用蛮力拆毁支撑柱。但一些蛇人巫师聚集在神庙的祭坛边,吟唱着古老的祷文,引导着微弱的地脉能量或是某种阴冷的精神冲击。他们的法术很难直接伤害到机械怪物,但偶尔成功时,能让某个机械蛙人体内的亡灵残骸或是基础识别系统发生短暂的紊乱,导致其动作失控,甚至攻击附近的同类,制造出小小的混乱。然而,施法者们往往也因此耗尽精神,萎靡倒地,甚至遭到能量反噬。
个体的镜头在混乱与绝望中闪现,但也闪烁着微弱的光芒: 一位年长的鼠人母亲,身上穿着打满补丁的粗麻布裙,奋力将自己哇哇大哭的幼崽塞进地窖。她没有用身体去挡,而是迅速在入口处撒下一圈散发着微弱荧光的粉末,那是用夜光苔和某种怯魔草混合制成的简陋符文粉末,希望能干扰怪物的感知。下一秒,沉重的金属践踏声临近,一只机械蛙人的猩红电子眼扫过地窖口,那荧光粉末似乎让它迟疑了零点几秒,随即它抬起脚,重重踏下。粉末的光芒瞬间熄灭,木板门碎裂,但或许就是这零点几秒的迟疑,让地窖内孩子的哭喊声因为极致的恐惧而死死憋在了喉咙里,换来了一线渺茫的生机?
一对年轻的蛇人恋人,他们是神殿的低阶守卫。手中的骨质长矛早已折断,他们背靠着背,男蛇人挥舞着断裂的矛杆吸引注意,女蛇人则快速从腰间的皮囊中掏出一枚雕刻着蛇纹的黑色玉石,用力捏碎。一股浓郁的、带着精神麻痹效果的黑暗瞬间以她为中心扩散开来,笼罩了附近两三只机械蛙人。怪物的动作明显一滞,电子眼疯狂闪烁。但这黑暗仅仅持续了两三秒便迅速消散,付出的代价是女蛇人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几乎站立不稳。“快走!”男蛇人趁机拉着她想退,但更多的怪物已经围了上来,冰冷的金属利爪最终还是撕裂了黑暗。
一个鼠人孩童,他是矿区奴隶的孩子,对能量异常敏感。他抱着断了腿的父亲躲在断墙后,看着一只机械蛙人肩部的能量发射器正在充能,瞄准了远处一群正在撤退的伤员。孩子吓得浑身发抖,却下意识地伸出脏兮兮的小手,对着那充能的发射器,集中全部意念,发出无声的尖叫,这是他无意中发现自己能干扰微弱能量流动的小把戏。那发射器的充能光芒似乎极其轻微地闪烁、波动了一下,然后……一道偏离了原本目标、击打在附近墙体上的能量射线引发了剧烈的爆炸。飞溅的碎石和灼热的气浪同样吞噬了周围……包括这对父子渺小的身影。他那微弱的天赋,在绝望中本能地试图做些什么,却如同投入洪流的一粒沙,无法改变任何结局。
曾经厮杀了数千年的仇敌,此刻在这绝对冰冷、超越理解的毁灭力量面前,他们有限的、粗糙的超凡力量如同风中残烛,偶尔能迸发出一丝微光,制造一点麻烦,却根本无法扭转战局。无论是鼠人还是蛇人,此刻都只是在用最脆弱的血肉之躯和原始的巫术符文,进行着一场注定被碾轧的、绝望而悲壮的挣扎,然后成片地倒下。低魔文明在高等科技造物面前的无力与顽强,在这血腥的战场上交织。
城主府内,灰爪·裂齿城主独眼赤红,他心爱的精钢战斧已经砍出了无数缺口,沾满了粘稠的、混合着机油和怪物体液的污秽。他刚刚一斧劈碎了一只试图冲进指挥所的机械蛙人的头颅模块,溅了一身的恶臭液体。他对着通讯水晶,声音因愤怒和疲惫而嘶哑:“顶住!为了裂齿氏族!守住每一寸……”
通讯水晶另一头,传来的却不是下属的回应,而是一个他极其熟悉却又此刻最不愿听到的、冰冷而苍老的声音,直接通过加密的最高权限频道切入:“灰爪。放弃无谓的抵抗。看外面。”
是爪痕·裂齿大长老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只有绝对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疲惫。
灰爪冲到破碎的窗前,他的独眼扫过城外。曾经精锐的裂齿军团正在以惊人的速度减员,那些金属怪物如同潮水般涌来,它们不知疼痛,不知疲倦,摧毁着一切。
“大长老!我们还能……”
“不能。”爪痕大长老的声音冰冷地打断他,“这不是战争,是末日。立刻执行火种协议。这是最终指令。”
灰爪城主如遭雷击,他握着战斧的手因用力而骨节发白,最终,那巨大的战斧哐当一声从他手中滑落,砸在地上。他明白了。挣扎毫无意义。延续,才是此刻最沉重、也是最残酷的责任。
“铁爪!”他用尽全身力气吼道。
满身血污、甲胄多处破碎凹陷的铁爪副统领如同血人般冲了进来:“城主!”
灰爪的目光扫过自己最信任的将领,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楚,声音却冰冷而决绝:“按火种协议执行,立刻!带上名单上的人,去那个地方,现在!”
铁爪的身体猛地一震,他看向窗外,又看向族长那决绝的独眼,他明白了这意味着什么。他没有丝毫犹豫,重重一捶胸膛:“为了裂齿!”转身冲出大厅。
同样的命令,也通过蛇人秘密的通讯方式,传达到了嘶语氏族的高层。短暂的死寂和难以置信后,同样的绝望和决绝在蛇人那边弥漫开来。
在两族领地之间,一处从未出现在任何地图上、被巧妙幻象和天然岩壁遮蔽的隐秘海湾深处,一艘风格奇特的巨船正被慌乱的人群推动着。它并非鼠人或蛇人任何一方的传统样式,船体显得格外巨大和坚固,明显是融合了双方的技术与材料,鼠人擅长的黑木强化工艺与蛇人掌握的流线型金属覆层相结合。这艘船,是两族最高层耗费了数代人心血、在绝对保密状态下共同建造的远洋船,其存在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应对某种族灭绝级的灾难。它理论上能容纳约上千人,这已是极限。
此刻,这最后的火种正在被仓促点燃。
年轻的、脸上还带着战斗后的烟尘、惊恐和巨大茫然的鼠人战士、蛇人战士被他们的长官和祭司近乎粗暴地推搡着登上船只。一同被运上船的,还有少数精心挑选的、掌握着种植、锻造、医疗、星象等知识的学者和工匠,以及尽可能多的珍贵种子、工具和典籍。鼠人与蛇人第一次在并非战场的地方如此近距离地挤在一起,但此刻谁也顾不上仇恨,只有无边的恐惧和对生存的渴望。
“不!让我回去!我父亲还在城墙上!”一个年轻的鼠人战士脸上混着血和泪,挣扎着想要跳下摇晃的甲板。 “长老们呢?大长老为什么不走?”一个年轻的蛇人女祭司声音颤抖地发问,无人回答。 更多的、没有资格登上这艘唯一方舟的鼠人和蛇人,则挤满了那些临时征用或匆忙建造的中小型船只、木筏,甚至抱着木板,如同受惊的鱼群般仓皇地驶离正在燃烧、崩塌的海岸,将更多的哭喊、绝望和不解留在身后。他们的未来,只能交给莫测的大海。
灰尾被铁爪几乎是半押送着,登上了这艘联合方舟。她的哥特祭司袍沾满了灰尘和血点,脸上混杂着泪痕、硝烟和一种巨大的、无法消化的震惊与茫然。她死死抓着船舷,看着远处港爪城冲天的火光和浓烟,看着那些熟悉的、英勇的身影在潮水般的机械怪物中如同浪花般一个个消失。牙老的话语,灰爪城主最后的命令,眼前这末日般的景象……一切的一切都冲击着她原有的认知。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她无意识地喃喃自语,身体微微颤抖,“那些怪物…到底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