队伍沉默地行进在熹微的晨光里。
说是晨光,其实不过是黑夜褪去时,天际泛起的一层死气沉沉的鱼肚白,勉强驱散了最浓重的墨色,却并未带来多少暖意与生机。光线透过层层叠叠、依旧晦暗的枝叶缝隙,吝啬地洒下,在林间弥漫的薄雾中切割出无数道苍白的光柱,非但不能照亮前路,反而让林间的阴影显得更加深邃诡谲。
温泉溪流在脚下潺潺流淌,蒸腾起的白色水汽与林间的晨雾混合在一起,带着一股愈发浓郁的硫磺与腐朽草木混合的怪异气味,吸入肺中,带着隐隐的灼烧感。溪水依旧是那诡异的碧绿色,只是此刻看去,那绿色底下,仿佛也沉淀了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
没有人说话。
幸存的守墓人不足二十之数,其中还有近半带着或轻或重的伤。他们搀扶着彼此,背负着简陋的行囊和武器,脚步沉重却异常坚定。脸上是统一的、近乎麻木的沉痛,仿佛所有的泪水都在昨夜流干,只剩下烙印在骨子里的、对前路的服从。他们甚至不曾回头,再看一眼那已然消失在雾气身后的、曾经的家园。
石头走在最前,他那宽阔的背影如同劈开迷雾的礁石,沉默地承担着引路的责任。阿苗跟在他身侧,不时警惕地扫视着两侧幽暗的林地,手中紧握着她那柄黑木长弓。李德全背着林薇薇走在队伍中段,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上之人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变得悠长而平稳,不再像之前那般断断续续、仿佛随时都会停止。一种奇异的、难以言喻的宁静气息,正从她身上隐隐散发出来,与周围衰败压抑的环境格格不入,却又奇异地融合。
林薇薇依旧没有醒来。
她的意识仿佛沉入了一片温暖而浩瀚的海洋。那不是真实的海洋,而是龙眠石最后馈赠给她的、那条龙脉支流残存的记忆与灵性之海。无数破碎的画面、模糊的声音、磅礴的情绪碎片,如同潮水般在她意识深处缓缓流淌、沉淀。
她“看”到巨木参天,灵兽奔走,那是龙脉鼎盛时的西山;“听”到祭祀的古老吟唱,与山川的共鸣,那是守墓人先祖与龙脉的盟约;“感受”到地脉如同壮年巨人的脉搏,雄浑而有力,将生机输送到每一寸土地。
然后,便是那无边无际、蔓延而来的黑暗与冰冷,如同溃堤的污浊洪水,顺着地脉主源汹涌而至,带来腐蚀、衰败与无尽的痛苦。龙脉的哀嚎无声却震耳欲聋,守护的意志在污秽中一点点被磨蚀、瓦解……
这些记忆并非有序的叙述,更像是一场宏大而悲伤的梦境,被动地、缓慢地融入她的神魂,成为她的一部分。她无法操控,无法理解,只能被动承受,仿佛一块干涸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这来自大地深处的最后倾诉。定魂珠紧贴着她的胸口,温润的光芒稳定地闪烁着,如同一个忠诚的锚点,稳固着她在这意识洪流中不至于迷失。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似乎变得稀薄了一些,但光线却愈发暗淡。原本还能听到的、远处山林间因龙脉异动而偶尔响起的野兽不安的嗥叫,也彻底消失了。
一种绝对的“静”,开始如同实质般笼罩下来。
不是没有声音。溪水依旧在流,脚步依旧在响,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搏动的声音。但这种“静”,是一种剥夺,一种吞噬。仿佛所有的声音一发出,就被某种无形的存在贪婪地吸走了所有的“意义”,只剩下空洞的物理振动,无法在脑海中形成任何有效的回响,让人产生一种诡异的失聪感。
“到了,‘无声林’。”走在前面的石头停下脚步,声音压得极低。在这片诡异的寂静中,他的声音也显得干涩而遥远,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众人抬头望去。
前方的树林,形态开始变得怪异。树木依旧是那些树木,但枝干扭曲的角度更加刁钻,仿佛在某种巨大的压力下痛苦地蜷缩。树皮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带着灰败斑点的暗青色。最令人不适的是,所有的树叶,无论大小形状,都呈现出一种毫无生气的、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绿色的暗哑色调,静止不动,连一丝最微弱的颤抖都欠奉。
仿佛这片森林,被某种力量抽走了“声音”的灵魂,只剩下空洞的、僵死的躯壳。
空气中那股硫磺与腐朽的气味在这里达到了顶峰,甚至隐隐夹杂着一丝……类似于金属锈蚀后的腥甜气。吸入肺中,不仅带来灼烧感,更让人心头莫名地烦躁与压抑。
“跟紧,不要停留,不要回头,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当是幻觉。”石头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前所未有的凝重,“这里的‘静’,会吃人。”
他当先迈步,踏入了那片死寂的森林。
队伍紧随其后。
一踏入无声林的范畴,那种剥夺感瞬间增强了数倍。明明身边的人就在咫尺,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无形的隔阂。脚步声变得空洞,呼吸声变得微不可闻,甚至连自己的心跳声,都仿佛被什么东西捂住,变得沉闷而遥远。
视觉也开始受到干扰。两侧那些扭曲的树木,在眼角的余光里,仿佛活了过来,枝干如同僵硬的臂膀,微微晃动,树皮上的斑块扭曲成一张张模糊而痛苦的人脸。但当人凝神去看时,一切又恢复了原状,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静止。
幻觉?
李德全紧咬着牙关,努力排除着脑海中不断滋生的、各种扭曲怪诞的杂念。他感觉到背上的林薇薇似乎动了一下,极其轻微,仿佛在梦境中蹙了蹙眉。是她也受到了这诡异环境的影响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