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闲下了楼,身后是章宇恭敬到近乎谄媚的相送,和满堂食客或是敬畏、或是探究的复杂目光。他对此视若无睹,仿佛刚才那个舌战群儒、一筷定乾坤的高人不是他,自己仍是那个只想混吃混喝的江湖闲人。
他信步走到街角的一家老旧茶棚,方文山正坐在那里,面前摆着一碗粗茶。
与几个时辰前相比,方文山判若两人。腰杆挺得笔直,眼神不再是死水一潭,而是沉淀着一种历经风雨后的坚韧。他看到李闲,立刻起身,拱手行礼,动作一丝不苟。
“公子。”
“坐。”李闲随意地拉过一张板凳坐下,拿起桌上的茶碗一饮而尽,砸了咂嘴,“事情办得如何?”
“幸不辱命。”方文山从怀中取出一张单薄的纸契,递了过来,“按照公子的吩咐,我去了城西的‘万通牙行’。那里是临江府最乱的地界,鱼龙混杂,帮派林立。还真就找到一处极合适的院子。”
他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院子在一条名叫‘三槐巷’的巷子深处,闹中取静。院墙很高,带一个坚固的后门,后门出去就是一条死胡同,但胡同的尽头,有一户人家的院墙塌了半边,可以直接翻进另一条‘柳叶巷’,四通八达,极难被堵住。”
李闲满意地点点头,这正是他想要的。
方文山继续道:“最重要的是,价钱。这样一处两进的院子,月租不过三两银子,便宜得有些……过分。”
“哦?”李闲挑了挑眉,“有说法?”
“有。”方文山面色凝重了些,“牙行的管事说,那院子邪性。倒不是闹鬼,而是住进去的人,不出三月,必定会变得性情暴躁,六亲不认,最终家破人亡。前几任租客,有的是跟人斗殴被打死的,有的是散尽家财被赶出去的,总之,没一个有好下场。所以,那里才一直空着。”
他看着李闲,眼中带着一丝忧虑:“公子,此地……恐非善地。”
“善地?”李闲笑了,他将那张纸契拿在手里,轻轻一弹,“方兄,咱们现在做的事,求的就不是安稳。越是这种没人敢沾的地方,对我们来说,才越是清净。走,带我去看看。”
他刚要站起身,身子却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像是坐久了腿麻,顺势伸了个懒腰,将那股涌上识海的针刺感,连同一个夸张的哈欠给一并压了下去,嘴里还嘟囔着:“哎哟,这茶劲儿不行啊,喝得人犯困。走,方兄,看咱的豪宅去!”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繁华的主街,拐进了蛇一般蜿蜒曲折的巷道。
城西的确如方文山所说,混乱而充满生机。空气中混杂着汗臭、劣质脂粉和食物的酸腐气味,光着膀子的苦力,眼神警惕的游侠,倚门卖笑的女子,构成了一幅活色生香的市井浮世绘。
可随着他们越往三槐巷深处走,周遭的喧嚣仿佛被一层无形的膜隔绝了。
空气变得燥热起来,不是太阳暴晒的那种热,而是一种发自内心的烦闷。路边的野草,长得异常疯魔,绿得发黑,却又在叶尖带着一丝枯黄,像是被烈火燎过。
方文山走在后面,只觉得口干舌燥,心头无端升起一股火气,很想找人吵上一架。
李闲的脚步却慢了下来。
他脸上的懒散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他的目光扫过巷子两旁的墙壁,那些斑驳的青苔,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某种扭曲的符文。
“不对劲。”李闲停下脚步,伸出手,触摸着冰冷的墙壁。
入手处,却传来一丝若有若无的温热。
“公子,怎么了?”方文山强压下心头的烦躁,问道。
“这里没有阴煞,没有怨气。”李闲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寻常的凶宅,是阴气过重,鬼魅丛生,让人心生寒意。而这里……恰恰相反。”
他深吸一口气,那股燥热的空气涌入肺中,像是一团小火苗。
“这里的阳气,太旺了。旺得过了头,就成了煞。”李闲的眼神变得锐利起来,“这不叫阴煞,这叫‘阳煞’。阴煞伤人魂魄,阳煞催人肝火。住在这里,心神会时刻被这股燥烈之气灼烧,性情不大变成点火就着的炮仗才怪。”
他指着墙角一株开得异常妖艳的野花:“你看它,开得比谁都艳,可根茎却已经枯了。这就是阳煞催发的结果,透支了所有的生命力,只为这一刻的绚烂,然后就是彻底的死亡。人,也是一样。”
方文山听得遍体生寒,他这才明白,牙行管事说的“性情暴躁,六亲不认”是何意。
他们走到了巷子尽头,一扇朱漆剥落的木门出现在眼前。门上没有锁,只是虚掩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