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清寒抬眼望去。
此刻的李闲正站在一片由欲望和杀戮交织而成的“国土”中央。
他脚下是温软如云的雪白狐裘,狐裘的缝隙间却生长着森然的白骨之花。
不远处,醇香四溢的酒池与血气冲天的长河并行不悖,墙壁上活色生香的美人图旁,就是狰狞咆哮的镇狱兽魂。
神圣与堕落,安逸与血腥,在这里被一种蛮不讲理的意志强行糅合,形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令人心悸的“和谐”。
她体内的灵力依旧在欢快地流淌,刚刚凝实的虚幻战甲散发着圆融无碍的气息,境界稳固,甚至犹有精进。可这份力量的源头,正是脚下这片荒诞的魔土。
这比让她面对十个王鬼影,还要让她感到无措。
“李闲。”洛清寒终于开口,声音比往常更加清冷,像一块被强行淬火的寒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你……你造出的这究竟是什么东西?”
她手中的五行诛邪神剑发出一声低鸣,剑尖遥遥指向那条横贯天际的血河。
“此物由千年怨念催生,以万兽血煞为壤,用无边贪欲浇灌。这非是神国,是魔域!”她的每一个字,都像是对自身信念的一次重申,“你以此为基,与邪魔何异?速速毁去此物,莫要自误!”
李闲正半躺在那张巨大的“狐毛地毯”上,舒服得眯着眼,听到这话,他懒洋洋地抬起眼皮,看了洛清寒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固执得可爱的孩子。
“毁了?别啊,这装修花了我不少心思呢。”他咂了咂嘴,随手从旁边的地上摘下一朵“白骨之花”,在指尖把玩着,“洛仙子,你这思想得与时俱进。灵气能救人,魔气也能杀人,不都是能量吗?非要分个三六九等,累不累啊?
他随手一抛,那朵白骨之花在半空中化作一道流光,没入远处“藏宝阁”的墙壁,变成了一处精美繁复的装饰雕刻。
“你看,它也可以很漂亮嘛。”李闲摊了摊手,一脸无辜。
“强词夺理!”洛清寒凤眉倒竖,周身那套三色战甲光芒大盛,风火激荡,水光流转,一股庞大的威压朝着李闲席卷而去,“此等污秽之物,留于世间,必成大祸!”
然而,那足以让元婴修士心神动摇的威压,在进入李闲周身三尺范围时,便如泥牛入海,消失得无影无踪。整个“万相森罗殿”仿佛活了过来,那些流淌的墨色,翻滚的血煞,竟形成了一道无形的屏障,温顺地,却又无比坚定地,将他守护在内。
在这里,他的意志,便是天道。
洛清寒的攻击,甚至无法引起他一丝一毫的注意。
“唉,跟你说不通。”李闲叹了口气,从地毯上坐起身,拍了拍手,“就像我跟你说这狐狸毛有多软,你没躺过,根本体会不到。算了算了,不跟你吵。”
他这副油盐不进,甚至带着几分宠溺的无赖态度,让洛清寒胸口一阵气血翻涌。她从未想过,自己坚守了十几年的正邪之道,有朝一日会被人用这种方式,如此轻描淡写地践踏和调侃。
就在她准备不顾一切,催动五行神光净化这方天地之时,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挡在了她面前。
是赵无极。
“洛师妹,稍安勿躁。”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有一种能让人冷静下来的力量。
“赵师兄?”洛清寒不解地看着他,“你也要纵容他……创造出这等魔物?”
赵无极没有回答她,而是转向李闲,那双深邃的眼眸中,首次露出了远超“了然”的,一种名为“探究”的光芒。
“你的创造出来的东西,很有趣。”他缓缓开口。
李闲挑了挑眉,咧嘴一笑:“识货!赵天骄,要不要办个会员?给你打八折,以后进来泡澡喝茶都免费。”
赵无极无视了他的骚话,平静地伸出一只手:“此殿既号【万相森罗】,想来无所不包,无所不能。可否为我,演化一缕‘太上忘情’之剑意?”
此言一出,连正准备发作的洛清寒都为之一怔。
太上忘情剑意,那是传说中剑修的至高境界之一,斩断七情六欲,以绝对的理智驾驭天地之剑。而这方天地,恰恰是由最极致的欲望与情感构成。
赵无极的要求,无异于是要让水与火在同一个点上共存。这不单是考验,这分明是刁难,是悖论!
“哈,这个有挑战性!”李闲非但没有被难住,反而兴奋地搓了搓手,像是拿到了一个新奇的玩具,“太上忘情是吧?简单!”
他站起身,对着赵无极的方向,打了个响指。
“来,给这位赵天骄,上菜!”
话音落下,整个大殿的中心,那条血色长河与墨色怨念洪流开始剧烈翻涌、汇聚。无数妖魂在其中咆哮,万千欲望在其中纠缠。血与墨,两种最污浊、最狂暴的力量,竟在李闲的意志下,被强行压缩、提纯、扭曲、重塑!
一柄剑的雏形,在血与墨的交织中缓缓升起。
那是一柄通体漆黑,剑身却流淌着血色纹路的诡异长剑。它散发出的气息,既有血煞的暴虐,又有怨念的阴毒,更有贪欲的炽热。
洛清寒光是看着,就觉得心神不宁,道心摇曳。这哪里是什么“太上忘情”,分明是“万魔噬心”之剑!
然而,就在这柄魔剑即将完全成型之际,李闲忽然又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地追加了一条规则:“对了,忘了说,我这儿的‘高档货’,都得有逼格。所有情绪,都给小爷我藏起来,内核再骚,外表也得装成一副谁也瞧不上的死人脸。这,才叫‘忘情’。”
嗡——!
随着他这句话,那柄魔气冲天的长剑,形态骤然一变!
所有暴虐、阴毒、炽热的气息,在一瞬间被尽数收敛,内蕴于剑身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剑身上流淌的血色纹路也隐没了下去,整把剑化作了一块纯粹的、不反射任何光芒的绝对漆黑。它就那么静静地悬浮在半空,没有任何威压,没有任何杀气,仿佛一块亘古存在的顽石,冷漠地注视着世间万物,对一切都漠不关心。
一种极致的“静”,一种绝对的“无”,从剑身上弥漫开来。
它,真的拥有了“太上忘情”的“形”与“神”。
可所有人都知道,在那冷漠的外表之下,潜藏的,是足以让天地倾覆的万千魔念!
赵无极看着那柄剑,瞳孔骤然收缩。
他要的,是演化。
而李闲给他的,是创造。
他用最污浊的材料,以最荒谬的方式,创造出了一件符合“太上忘情”定义的……怪物!
这已经不是玩弄规则了。
这是在定义规则。
“怎么样,赵天骄?”他得意地扬了扬下巴,“这道菜,还合胃口吗?”
赵无极沉默了片刻,那眼底深处的探究,最终化作了一抹近乎贪婪的炽热,看着李闲,就像看着那枚能掀翻整个棋局的、独一无二的棋子。缓缓点头,指尖因激动而微微颤抖,最终只吐出两个字,声音却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赞叹:“……很好。”
洛清寒彻底失语了。
她看着那柄剑,又看看一脸得意的李闲,再看看眼神炽热的赵无极,只觉得自己的世界观正在一寸寸地崩塌、粉碎。
对与错,正与邪,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模糊。
“好了好了,开业大酬宾到此结束!”李闲拍了拍屁股上的灰,伸了个大大的懒腰,“两位慢走,不送!本店要打烊了!”
他话音刚落,在洛清寒和赵无极面前,空间一阵扭曲,一道由墨色与血光交织而成的旋涡之门凭空出现。
赵无极深深地看了李闲一眼,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踏入了旋涡之中。
洛清寒站在原地,神色复杂地看着李闲,嘴唇翕动了数次,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她握紧了手中的剑,也转身走进了那扇门。
当她的身影彻底消失后,旋涡之门缓缓关闭。
整个“万相森罗殿”又恢复了平静。
李闲打了个哈欠,重新躺回那柔软的“狐毛地毯”上,双手枕在脑后,看着穹顶那条属于自己的血色星河,嘴角咧开一抹满足的笑容。
而在外界,王鬼影经营多年的密室之中,光影一闪,赵无极与洛清寒的身影同时出现。
密室还是那个密室,石壁冰冷,烛火摇曳,仿佛刚刚经历的一切,都只是一场光怪陆离的幻梦。
洛清寒下意识地回头,身后只有一堵冰冷的墙壁,哪里还有什么旋涡之门。
可她体内那奔腾不息的灵力,和身上那套已然凝实的三色战甲,无一不在提醒她,那不是梦。
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枚核桃大小、通体漆黑的古怪玉佩静静悬浮在半空。玉佩表面,一座殿宇的缩影若隐若现,正微微散发着与那方世界同源的、令人心悸的气息。
洛清寒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冰冷的石壁,摇曳的烛火,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尘埃与岁月腐朽的气息。
什么“万相森罗殿”,什么“白骨狐毛毯”,什么横贯天际的血色长河……一切都消失了,仿佛一场荒诞至极的梦。
可她体内那奔腾如江海的灵力,身上这套由风、火、水三色神光凝成的虚幻战甲,却在无比清晰地告诉她——那不是梦。
她猛地转头,看向李闲原本盘坐的位置。
空空如也。
那个家伙,连同他那座污秽不堪的“神国”,一起消失得无影无踪,就像从未出现过。
“赵师兄。”
洛清寒的声音响起,比往常的清冷更多了几分冰渣般的尖锐。她死死盯着身旁的赵无极,那双澄澈的琉璃眸子里,翻涌着前所未有的风暴。
“你为何要阻止我?”
赵无极没有看她,目光依旧落在李闲消失的地方,仿佛在穿透墙壁,追寻着什么。“你杀不了他。”
“在那个世界里,他就是规则,你的五行神光,连他的衣角都碰不到。”他的声音平淡得像是在陈述一个事实,比如太阳东升,河水西流。
这平淡,却比任何嘲讽都更让洛清寒感到刺痛。
她握紧了手中的五行诛邪神剑,剑身嗡鸣,与她心中的怒火共振。“那便引他出来!此等魔域,由万千生灵的怨念与血煞构成,一旦现世,必将生灵涂炭!你我皆为正道弟子,岂能坐视这等祸胎成长?”
“魔域?”赵无极终于收回目光,转向她,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没有赞同,也没有否定,只有纯粹的探究,“洛师妹,在你眼中,什么是魔?”
洛清寒一滞。
这个问题,对她而言,根本不成问题。
“残害生灵,荼毒苍生,违逆天理,便是魔!”她斩钉截铁。
“那座殿,残害生灵了吗?”赵无极反问。
“它……”洛清寒语塞。
“它不仅没有伤你,反而助你融合了水魅本源,稳固了境界,让你一步登天,触摸到了化神的门槛。”赵无极的语气依旧没有波澜,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根针,扎在洛清寒的道心上。
“你此刻流转的灵力,身上披靡的战甲,有至少三成的根基,来自于你口中的‘魔域’。”
“住口!”
洛清寒厉声喝断,胸口剧烈起伏,那身华美的三色战甲光芒都紊乱了几分。
她感觉自己毕生坚守的信念,正在被眼前这个男人用最平静的方式,一片片撕碎。她所获得的强大力量,此刻竟成了她无法洗刷的污点,一个巨大的讽刺。
赵无极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他看到了她眼中的挣扎,愤怒,以及那份被玷污了的纯粹。
良久,洛清寒眼中的风暴缓缓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死寂的冰冷。
感受着体内那股柔和而浩瀚的水元之力,沉默不语。
赵无极的话,李闲那张可恶的笑脸,以及自己此刻暴涨的力量,在她脑海中交织成一团乱麻。
是啊,追不上他,一切都是空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