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六章:归来
时光如古井畔的轱辘,吱呀作响中,一圈一圈,将岁月从深处提起。转眼间,五个春秋悄然滑过。这五年里,罗晴对长子瑾瑜的思念,早已化作千丝万缕,渗透进生活的每一个缝隙。她时常独坐于瑾瑜昔日的书房窗前,指尖拂过那方他未曾带走的旧砚台,冰凉的触感仿佛能穿透时光,勾勒出儿子伏案苦读的背影。在她的想象里,瑾瑜应当长成了如玉君子的模样,眉眼定然更加开阔,身姿也该如雨后新竹般挺拔。可思绪每每至此,便会陷入一片温柔的茫然——她深知,远行的游子必然变了模样,那是一种她无法凭记忆拼凑出的成长,是边关风沙与江湖雨露共同雕琢的痕迹。这未知,让她心头既充满骄傲的期盼,又萦绕着难以言喻的酸楚。
有时,夜深人静,她也会对着丈夫萧凛低声埋怨:“这孩子,心肠怎能如此硬?一去五年,音书虽未断绝,可哪怕中间回来一趟,让爹娘看一眼,安安这颗心也好啊……” 萧凛总是默默揽过她的肩,温声道:“男儿志在四方,他心中有抱负,肩上有担当,在外吃的苦,未必比我们思念的少。” 道理她都懂,可那思念与埋怨,担忧与骄傲,便如同经纬交错的丝线,在她心上来回穿梭,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将她牢牢罩在其中。
就在这般盼了又怨,怨了又念的循环往复中,一纸家书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了巨大的涟漪。瑾瑜在信中说,父亲、母亲大人膝下敬禀:不孝儿在外数载,未尝一日敢忘庭训,然山川阻隔,未能承欢膝下,每念及此,五内俱焚。今诸事渐毕,归期已定,将于端午前后抵家。届时当长侍左右,略补多年亏欠于万一……
捧着那薄薄的信笺,罗晴的眼泪瞬间决堤,可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上弯起,又哭又笑,像个孩子。萧凛在一旁看着,亦是眼眶发热,只能轻轻拍着妻子的背,一遍遍重复:“回来了,总算要回来了……去时尚是懵懂少年,归来当是如玉君子了。”
自那日后,定北侯府仿佛被注入了新的活力。罗晴亲自督办,将瑾瑜的院子里里外外重新修葺整理。她指挥着下人,将锦被帷幔悉数换上了时新雅致的样式,那颜色,是她琢磨许久选定的雨过天青色,既不失少年人的清朗,又添了几分沉稳。书桌、砚台、笔洗、茶具、摆件……每一样她都亲自过目,务求妥帖。她想着,儿子在外奔波,所用之物必多简陋,如今归家,定要让他处处舒心。
至于衣衫鞋袜,更是耗费了罗晴无数心血。她想象着弱冠之龄的瑾瑜,身量应该比挺拔的萧凛还要再高上几分,常年在外餐风露宿,身形想必是清瘦而劲韧的。她亲自去库房挑选料子,款式则兼顾了京中风尚与行动便利,既要有侯府公子的气度,也不能过于拘束。她将萧凛的旧衣拿出来比划,又唤来与瑾瑜年岁相仿的顾朗仔细端详,心中才渐渐有了清晰的轮廓。
最费心思的,莫过于鞋袜。罗晴甚至摒弃了绣娘,决定亲自为儿子做几双贴脚的鞋。她按照萧凛的鞋码,一丝不苟地纳好一双千层底,针脚细密匀称。做完,却又犹豫起来,生怕尺寸不对。于是,又照着那鞋样,稍大一点点尺码做了一双,稍小一点尺码再做了一双。三双鞋并排放在一起,丫鬟们都笑说夫人太过小心,罗晴却抚着鞋面轻声道:“在外走了那么远的路,回家了,合脚的鞋最重要。” 那灯下穿针引线的身影,融入月色,也融入了母亲无尽的牵挂与期盼。
因为有这许许多多的事情充盈着,三个多月的等待时光,反而比之前五年的空盼要快了许多。仿佛昨日才收到信,转眼便已到了五月初一。
从四月下旬起,罗晴便每日派府中最得力的老仆带着小厮去城门处守着。她细心交代:“瑾瑜模样或许变了,但萧武和萧盈两位是一直跟着他的,你们定然认得。一旦看到,速速回府禀报!” 她自己,则从五月初一开始,每日里无论多忙,总要抽空到府门处站上一会儿,目光越过门前石狮,望向长街的尽头,生怕错过了儿子归来的第一眼。
初一、初二、初三……日子在指尖一天天数过。她的心也随着日期临近而愈发焦灼。处理家务时,会忽然走神;用膳时,会不自觉念叨“不知瑾瑜在路上吃得好不好”;夜里更是辗转反侧,睡不踏实。萧凛看在眼里,既心疼又无奈,只能多加宽慰,吩咐厨房备些安神的汤饮。
端午节的清晨,天色方才透亮,空气中弥漫着艾草和菖蒲的清新气息。府中早已备好了糯米、红枣、粽叶,只待佳节气氛浓时包制。罗晴一如往日,早早起身,正对镜梳理,心中盘算着今日是否该再去门口看看。
忽然,一阵急促而欢快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小厮因奔跑而气喘吁吁却难掩狂喜的呼喊:“世子!夫人!回来了!大少爷归家了!车马已经到了大门口了!”
这一声,如同惊雷,又似甘霖,瞬间击中了罗晴。她手中玉梳“啪”地一声落在妆台上,人也猛地站起,竟是什么也顾不得了,提起裙摆就向外奔去。将近四十岁的她,此刻却跑得如同少女般急切,裙裾翩飞,带起一阵风。
“晴儿!慢些!当心脚下!” 萧凛闻声从外间赶来,见妻子这般模样,又是好笑又是担心,连忙快步追上,终于在二门处拉住了她的手臂。
罗晴被丈夫拉住,脚步停了,身子却仍因激动而微微发颤。她转过头,脸上是压抑不住的、如同朝阳般灿烂的喜悦,可那双漂亮的眼眸里,却蓄满了泪水,如秋水盈湖,泫然欲滴。她反手紧紧抓住萧凛的衣袖,声音带着哽咽:“夫君,你听见了吗?瑾瑜回来了,我们的儿子回来了!”
“听见了,听见了,” 萧凛用力握了握她的手,声音沉稳而充满力量,“孩子已经到家门口了,不急在这一时,小心摔着自己。” 他虽如此说,自己心中何尝不是波澜起伏?只是身为丈夫和父亲,他必须成为那根定海神针。
罗晴哪里等得及,拉着萧凛的手,继续快步向外走去。刚迈过二门的门槛,她的目光便急切地向前搜寻。
只见晨曦微光中,一个清瘦挺拔的身影正穿过庭院,疾步而来。五年光阴,确实将当年那个略带青涩的少年,琢琢成了一位风姿清越的年轻公子。他身着一袭素色长衫,风尘仆仆却难掩其清华气质,眉眼间既有萧凛的坚毅轮廓,又多了几分经历世事的沉静与从容。
正是瑾瑜!
瑾瑜也一眼看到了站在二门处的父母。刹那间,万语千言都哽在喉头,他疾行几步,来到父母面前,没有丝毫犹豫,扑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深拜伏下去。再抬头时,眼圈已是通红,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爹,娘……不孝儿……瑾瑜回来了!”
这一跪,这一声,包含了五年的离愁别绪,包含了未能尽孝的愧疚,也包含了归家的万千感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