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那种侵入骨髓、冻结生机的熵毒!
“听妇前致词:三男邺城戍…”
杜甫的泣诉声变得模糊,仿佛隔着水。他的喉结剧烈地滚动着,每一次吞咽都显得无比艰难,仿佛吞下的不是毒液,而是滚烫的烙铁。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刚刚擦去的冷汗再次如瀑布般涌出,脸色瞬间变得灰败,嘴唇的颜色迅速加深,甚至泛出一种诡异的青黑色!
他在吸毒!用他自己的命,吸出我伤口深处那些看不见的致命毒素!
“一男…附书至…二男…新战死…”
泣诉声断断续续,每一次停顿都伴随着他身体剧烈的痉挛和一阵压抑不住的、如同要将肺咳出来的呛咳!暗红色的血沫从他嘴角溢出!
“老杜!停下!”我用尽最后力气嘶吼,声音却微弱如蚊蚋。
杜甫猛地抬起头!嘴角挂着暗红的血线,眼神却亮得骇人,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那光芒,是绝望中的孤注一掷,是燃烧生命换取的清醒!
“存者…且偷生…死者…长已矣!”
最后一句泣血般的嘶吼,如同垂死天鹅的绝唱!他的右手再次捏紧了那枚带钩的笔尖刀!
这一次,目标不再是腐肉,而是创口边缘相对完好的、粉红色的皮肉!
针!
他要用这拗出倒钩的笔尖刀,当缝合的针!
他空着的左手,以一种近乎不可能的灵活和速度,猛地从自己早已破烂不堪的衣襟上,狠狠扯下一条相对干净、但也满是污渍的布条!布条的一端被他用牙齿咬住,另一端迅速在笔尖刀尾部的金属缠绕了几圈,死死勒紧!一条简陋、粗糙、带着血污的“线”诞生了。
没有停顿。
杜甫俯下身,笔尖刀那带着倒钩的锐利尖端,如同毒蝎的尾针,猛地刺向我肋下创口一侧的皮肉!
剧痛让我瞬间绷直了身体!
但这仅仅是开始。
手腕稳定而迅捷地一提、一拉!
“嗤!”
沾着血污的布条线,随着笔尖刀的穿刺,被硬生生拖过皮肉!那感觉,仿佛有烧红的铁丝勒过神经!笔尖刀带着倒钩,粗暴地刺入创口另一侧的皮肉!
提!拉!
“呃啊——!!!”
身体在冰冷的岩石上疯狂地弹动、撞击!链刃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这不是缝补!这是酷刑!是用最原始、最粗暴的方式,将伤口强行闭合!每一针都伴随着皮肉被撕裂、被强行拉拢的剧痛!布条线摩擦着新鲜血肉,发出令人牙酸的“沙沙”声。
杜甫的动作没有丝毫美感,只有令人窒息的暴烈和精准。他的手腕稳定得可怕,每一次刺入、拖拽都带着千钧之力,针脚走势大开大合,如同战场上的悍卒发起决死冲锋!针脚粗大、扭曲,深深地嵌入翻卷的皮肉,将那个被剜去腐肉的窟窿强行收拢、闭合!
“室中更无人…惟有乳下孙…”
他的泣诉声从未停止,伴随着每一针的穿刺和拖拽,如同战鼓的鼓点,又像送葬的哀乐。声音嘶哑破碎,越来越微弱,每一次发声都伴随着剧烈的呛咳和嘴角涌出的暗红血沫。那血沫中,似乎夹杂着丝丝缕缕冰蓝色的、如同活物般游动的微光——那是从我伤口中吸出的熵毒,正在侵蚀他的生机!
针线在他手中,成了最残酷的武器,也是唯一的救赎。他仿佛不是在缝合伤口,而是在用针线、用血泪、用我们两人共同承受的痛苦,与这乱世、与这绝境、与那无形的熵毒和命运,进行着最惨烈的搏杀!
“有孙…母未去…出入…无完裙!”
当泣诉到最后一句,杜甫的手腕猛地一收!最后一针带着倒钩的笔尖刀,狠狠刺穿伤口最上缘的皮肉!沾满血污的布条线被猛地绷紧!
他猛地低头,用牙齿咬住那根染血的线,狠狠一扯!
“嘶啦——!”
线被咬断!断口处,竟然迸射出一点极其微弱、却璀璨夺目的金芒!
那一针暴烈如戟,穿透了最后的皮肉,也穿透了笼罩在我们头顶的绝望阴霾。
杜甫猛地挺直了痉挛的脊背,如同耗尽最后一丝气力的老弓。他沾满血污、脓液和冰蓝微光的嘴唇微微翕动,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悠长、沉重、仿佛从肺腑最深处挤压出来的叹息。那叹息声里,是潼关尸河的血腥,是石壕村的呜咽,是这乱世压在每个生者脊梁上的千钧重负。
他那只捏着笔尖刀的手,终于脱力般垂下,沾满污血的“逆鳞”笔尖当啷一声掉在冰冷的岩石上,滚了两滚,停在我眼前。笔尖上那细微的倒钩,在昏暗中兀自闪着一点寒芒。
肋下的伤口被那暴烈的针脚强行缝合,粗粝的布条线深陷在红肿的皮肉里,像一条狰狞丑陋的蜈蚣,每一次心跳都带来撕裂般的闷痛。但更深处那种冻结骨髓、侵蚀生机的冰冷麻痒——那该死的熵毒——竟真的随着杜甫那泣血般的吟诵和吸吮,被暂时逼退了!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感,混合着伤口缝合后的剧痛,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让我几乎要沉入黑暗。
我侧过头,看着杜甫。他灰败的脸上,那抹诡异的青黑色似乎淡去了一丝,但代价是触目惊心的惨白。他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吸气都带着破败风箱的嘶鸣,胸膛起伏得像要炸开,嘴角不断有混合着冰蓝微光的暗红血沫溢出,滴落在他同样残破的衣襟上。
“老杜……”我喉咙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声音嘶哑得连自己都难以辨认。
他闻声,艰难地抬起眼皮。那双深陷的眼睛里,燃烧的火焰并未熄灭,只是被一层深不见底的疲惫覆盖。他没有看我肋下那个丑陋的缝合伤口,目光却死死锁在我残破右臂上那裹缠的、被脓血反复浸透的破布条上。
“不够……”他喘息着,破碎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执拗的不甘,“……毒……还在……骨头里……得包住……护住心脉……”
包住?用什么包?在这绝壁之上,除了这身早被血和汗浸透、冰冷贴在身上的破衣烂衫,还有什么?
杜甫的目光,缓缓移向他自己的身上,移向我身上那件几乎被血和污秽完全浸透、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的破烂外衣。
血衣。
我的血衣。
他那只微微颤抖的、沾满血污的右手,猛地伸向自己胸前——那里,是他衣襟上相对还算完整、没有被血完全浸透的一片布料。他手指抠住边缘,用尽残存的力气,狠狠一扯!
“嘶啦!”
一块巴掌大小、带着他体温和些许干燥区域的粗麻布片被他扯了下来。布片边缘参差不齐,如同被野兽的利爪撕开。
他喘息着,捏着这片布,目光如同最苛刻的工匠审视着最后的材料。然后,他再次俯下身,断臂残肢抵住我的身体,左手手指极其艰难地,开始试图将这块布覆盖在我右臂那暴露着骨茬和腐肉的伤口上。
布太小了。伤口太大,太狰狞,脓血还在不断渗出。
杜甫的动作僵住了。他看着那块无力的布片,又看看那团地狱般的伤口,深陷的眼窝里,第一次清晰地掠过一丝近乎绝望的茫然。
就在这绝望的瞬间——
嗤!
一道极其短促、凌厉、撕裂空气的尖啸,如同毒蛇的嘶鸣,毫无征兆地穿透崖下狂风的呜咽,直刺而来!
冷箭!
又是冷箭!叛军的追索如同附骨之蛆!
箭矢的目标,赫然是正俯身在我身前、全神贯注于伤口、毫无防备的杜甫的后心!
死亡的阴影瞬间降临!那冰冷的尖啸如同死神的宣告,速度快到连思考都来不及!
不!
身体的本能如同沉睡的火山,在千分之一秒内轰然爆发!所有的痛楚、所有的疲惫、所有的绝望,都被一股狂暴的求生意志和守护本能瞬间碾碎!
左臂!那条被箭杆撕裂、被杜甫缝合、此刻依旧剧痛难当的左臂,猛地向上挥起!不是格挡,不是闪避!是硬生生地,将自己残破的身躯,横亘在那道死亡轨迹与杜甫之间!
目标,正是那道射向他后心的寒芒!
用哪里挡?没有选择!唯有那条从肩头到肘部,皮肤早已呈现出诡异半透明状、内里琉璃化的臂骨若隐若现的——右臂!
那条刚刚被剜去箭杆、腐肉、脓毒侵蚀、暴露着骨茬、几乎彻底报废的右臂!
我猛地拧身,将自己右臂那最厚实、半透明的琉璃化臂骨位置,狠狠迎向那破空而至的箭矢!
“景崴——!”杜甫的嘶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惊骇和绝望,在我耳边炸响!
太晚了。
噗!
一声闷响,如同重锤砸在朽木上。
不是金属穿透血肉的锐响。
那支饱含杀意、势若流星的弩箭,狠狠撞在了我抬起格挡的右臂——小臂外侧那片呈现出诡异半透明质感的琉璃化区域!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预想中的骨肉洞穿并未发生。
箭簇与那片半透明的、泛着冰冷玉石光泽的臂骨猛烈撞击!
咔嚓嚓嚓——!!!
一连串密集得令人头皮炸裂的、如同万千琉璃盏同时被碾碎的脆响,骤然爆发!
箭簇瞬间变形、扭曲!但它携带的巨大动能并未消失!
那片坚硬的琉璃化臂骨,在箭矢狂暴的撞击下,表面骤然炸开无数蛛网般的白色裂痕!裂痕如同活物,沿着臂骨表面疯狂蔓延!碎裂的、如同冰渣般的半透明骨质碎片,混合着暗红色的淤血和丝丝缕缕冰蓝色的诡异微光,在撞击点猛地迸射开来!
剧痛!
一种超越所有先前创伤的、源自骨骼最深处的、如同灵魂被寸寸碾碎的剧痛,狠狠攫住了全身!眼前瞬间被一片纯粹的白光吞没!仿佛有无数把冰做的凿子在同时凿击着骨髓!
“呃啊——!!!”惨嚎声不受控制地从撕裂的喉咙里冲出!
身体被巨大的冲击力带得向后狠狠一仰,重重撞在冰冷的岩壁上!右臂无力地垂落,那琉璃化的区域彻底龟裂、塌陷下去一块,边缘是无数参差不齐的锋利骨茬,透过半透明的碎裂皮肤,清晰可见!冰蓝色的微光在碎裂的骨缝深处如同活物般急速流转、明灭!
箭矢在撞碎了琉璃骨盾后,力道耗尽,扭曲的箭杆无力地弹开,翻滚着坠入下方的墨海。
杜甫的身体僵在原地,那只伸向我的、捏着布片的手停在半空,剧烈地颤抖着。他深陷的眼眸死死盯着我右臂那惨烈到无法言喻的景象,瞳孔在昏暗的光线下骤然缩成针尖,随即又猛地扩散开,像是被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里面翻涌着惊涛骇浪般的惊骇与剧痛。
他看到的是地狱。
那片勉强维持着形态的半透明琉璃化臂骨区域,此刻彻底塌陷下去,像一个被重物砸碎的冰盖。无数蛛网般的白色裂痕从撞击点疯狂蔓延,覆盖了整个小臂外侧。裂痕深处,是尖锐、参差、如同破碎瓷器边缘般的惨白骨茬,以一种狰狞的姿态刺破了早已半透明的皮肤,暴露在寒冷刺骨的空气中。暗红色的淤血如同找到了宣泄口,正从那些刺破皮肤的骨茬缝隙中,混合着粘稠的黄绿色脓液,如同恶臭的泉眼,汩汩地涌出、流淌,顺着垂落的残臂滴落在冰冷的岩石上。
但这还不是最可怕的。
真正让杜甫的灵魂都为之冻结的,是那碎裂骨茬深处,正疯狂流转、明灭不定的冰蓝色光芒!
那绝非人间该有的光芒!它幽邃、冰冷,仿佛来自九幽之下的寒潭,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活性,如同无数细小的、散发着寒意的活物,在碎裂的骨缝和流淌的血脓之间急速穿梭、明灭。光芒每一次爆发性的闪烁,都伴随着骨骼深处细微的、如同冰晶持续碎裂的“噼啪”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从骨头内部被生生撕裂、释放出来!那冰蓝的光流,在暗红的血与黄绿的脓液映衬下,显得如此妖异、如此非人!
杜甫的呼吸彻底停滞了。他捏着布片的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指节青白,那点可怜的布料在他无意识的颤抖中被捏得几乎要碎掉。喉咙里滚动着模糊的、如同被砂纸堵住的嗬嗬声,却一个字也发不出来。那张被血污、脓液和冰蓝微光沾染的脸,瞬间褪尽了最后一丝血色,只剩下一种死灰般的惨白。深陷的眼窝里,那燃烧的决绝火焰被这超乎想象的恐怖景象彻底浇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茫然,以及……一种世界观被彻底颠覆的、无法言喻的震骇。
“这……这是……” 他干裂的嘴唇颤抖着,终于挤出几个破碎的音节,每一个字都带着无法置信的颤抖。他死死地盯着那在血脓中流转的冰蓝光芒,那光芒的轨迹,那幽邃的色泽,让他脑海中某个尘封的、来自遥远巴蜀祖地的记忆碎片猛然苏醒!
三星堆!
那沉睡在故乡黄土之下、冰冷而神秘、带着非人气息的青铜神树!那盘绕的枝干,那纵目的图腾!那些古老纹路中流淌的、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的幽光!
眼前的景象,与记忆深处那冰冷神圣、带着洪荒气息的图腾碎片,在这一刻产生了恐怖的、令人窒息的契合!
他猛地抬头,布满血丝的眼球如同濒死的鱼般凸起,死死地盯住我的脸,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眼前这个与他朝夕相伴、为他出生入死的“崴兄”。那眼神里,充满了惊疑、恐惧、探寻,以及一种被彻底抛入未知深渊的巨大茫然。
“汝……汝臂中……乃三星堆之神纹乎?!” 嘶哑的、带着巨大惊悸的声音,如同濒死之人最后的质问,从他那沾满冰蓝微光的唇齿间迸出,在呼啸的寒风中显得微弱而绝望。
那捏着布片的右手,终于承受不住这精神与视觉的双重冲击,猛地收紧!指尖深深陷入掌心,那块原本准备用来包裹伤口的粗麻布片,在他无意识的力量下,发出“嗤啦”一声轻响,被硬生生捏碎、扯裂!几缕可怜的布丝,从他颤抖的指缝间无力地飘落,瞬间被狂风吹散,卷入下方翻涌的墨海之中。
(第123章:血衣千针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