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林默躺入链接椅，维生面罩扣上的那一刻，他与现实世界的联系，仿佛被瞬间斩断了。
冰冷的维生液开始缓缓注入，带走了他身体的温度，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块正在沉入深海的石头。耳边只剩下自己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血液在血管中流淌的、如同潮汐般的低鸣。他闭着眼睛，将自己的所有感官，都沉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之中。
这是一种奇特的状态。他的身体被固定在现实的坐标上，意识却像一颗脱离了轨道的行星，开始向着一个纯粹由记忆和逻辑构成的宇宙飘去。在这里，时间失去了意义，空间蜷缩成了一个点。
“准备好了吗，老林？”唐飞的声音通过内置的骨传导耳机响起，清晰，沉稳，没有了之前的慌乱，只剩下一种属于顶尖工程师的、绝对的专注。“通往地狱的单程票，即将开始检票了。头等舱，风景不错。”
“开始吧。”林默的声音很轻，仿佛来自另一个维度，带着一丝空灵的回响。“第一步，搭建‘数据裹尸布’。我们需要一个临时的、能完美模拟我所有网络行为特征的虚拟人格，作为献给‘归墟’的祭品。”
不需要更多的解释。唐飞也没有再开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十指如同在键盘上起舞的精灵。他的面前，十几块屏幕上同时亮起了瀑布般的数据流。他开始构建那个复杂的程序，那不是一行行冰冷的代码，而是一针针细密的丝线，准备为林默的灵魂，缝制一件通往死亡的、华丽的衣裳。
“虚拟人格框架搭建完毕。”唐飞的声音快得像在说唱，每一个音节都精准而有力，“正在从数据库中调取你的历史网络痕迹……我的天，老林，你过去十年到底在网上干了些什么？浏览记录比新华字典还厚！正在进行行为模式深度学习……模拟相似度百分之九十九点九……完毕！”
“不够。”林默闭着眼睛，眉头微皱，仿佛能“看”到唐飞构建的那个虚拟人格，那个在数据层面完美复刻了自己的“影子”。“还缺少‘灵魂’。它太完美了，像一个精密的仿生人，但没有‘人’会这么完美。李洞明了解我，‘归墟’的核心AI也一样。它知道我的弱点，知道我会在哪里犯错，在哪里犹豫。”
“弱点？”
“苏晴。”林默轻声吐出这个名字，心脏传来一阵熟悉的钝痛，即使在意识半抽离的状态下，这种痛感依旧清晰如刀割。“在它的代码里，注入一段我的‘灵魂代码’。一段无法用逻辑解释，只能用记忆和直觉写下的代码。”
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链接室内上演了堪称奇迹的一幕。
林默闭着眼睛，像一个梦呓的诗人，开始用一种近乎呓语的方式，口述出那些只存在于他脑海深处的、破碎的记忆片段。
“……还记得那个雨天吗，在苏晴的墓碑前……天空是灰色的，雨水打在伞上的声音很吵……我当时在想什么……那种无能为力的愤怒，那种想抓住什么却什么都抓不住的空虚……把这种感觉，转化成一个无限循环的、带有轻微错误的读取指令，让它不断尝试去访问一个永远不存在的内存地址，就像我徒劳地想去抓住她的手一样……”
“……大学时，我们为了‘归墟’的命名吵了一架……她喜欢‘星海’，我觉得太俗……那种年轻人的固执，那种明知自己可能不对却绝不认输的骄傲……把它写成一个加密密钥，密钥的算法本身就是一段逻辑悖论……让它在自我证明的循环里，永远找不到出口……”
“……她最后一次给我发信息，说她买了新的咖啡豆，让我早点回家……那段文字的编码格式，UtF-8，但有一个字节是损坏的，导致屏幕上显示出了一个乱码的符号，像一个小小的十字架……用这个损坏的字节，作为整个‘裹尸布’程序的数字签名……一个完美的程序里，一个永恒的、无法修复的伤疤……”
这些指令，充满了感性和跳跃性，没有任何逻辑可言。它们是情绪，是回忆，是林默灵魂最深处的烙印。任何一个程序员听到，都会觉得是天方夜谭，是痴人说梦。
但唐飞没有。
他甚至不需要提问。
他的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翻译家，将林默那些充满了“诗意”的、感性的指令，完美地、毫秒不差地，转化成了一行行精准的、理性的十六进制代码。他的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但他浑然不觉，所有的心神都沉浸在这场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灵魂编程”之中。
他们之间，仿佛建立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梁。一座桥，连接着感性与理性，连接着记忆与逻辑，连接着灵魂与代码。
这是神级的配合。是一个人将自己的灵魂剖开，另一个人用最精湛的技艺，将其重新缝合。
就在这件完美的“裹尸布”即将完成的最后时刻，意外，发生了。
隔离区厚重的合金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而混乱的脚步声，以及激烈的争吵。声音由远及近，最终停在了门外。
“张培文！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在没有得到战区最高指挥部授权的情况下，进行这种等级的‘意识上传’实验，你知道这是什么性质吗？！这是叛国！”一个威严而愤怒的声音，穿透了厚重的门板，清晰地传来。
“李主任，现在情况紧急，我没有时间向你解释！”张局的声音同样强硬，压抑着怒火，“这里是我的辖区，我在执行最高优先级的城市安全任务！我负全-责！”
“负责？你负得起吗？！万一实验失败，实验体意识崩溃，甚至造成了更大范围的网络灾难，这个责任谁来承担？是你吗？立刻停止实验，打开门，让我们进去接管！”
隔离区外，气氛剑拔弩张。
一位戴着金丝眼镜、肩上扛着将星的市局网络安全部上级官员，正带着一队荷枪实弹的武装警察，与张局和他的手下激烈地对峙着。这位李主任，根本不相信张局关于“数字幽灵”和“归墟”的说辞，他固执地认为，这是一场由张局擅自发起的、极度危险的、未经授权的非法实验。
“张培文！我最后警告你一次！打开门！”李主任怒吼道，他身后的武装警察，已经举起了手中的破门槌，金属的撞角在灯光下泛着森冷的光。
压力，瞬间达到了顶点。
链接室内，唐飞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滚落，砸在键盘上，溅起微小的水花。外部的争吵让他心烦意乱，一段关键代码差点输错。
“别管外面。”
林默的声音依旧平静，仿佛置身事外，也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切。“相信陈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