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依旧在天文台的穹顶外凄厉地呼啸,像无数亡魂在黑夜中发出的、没有尽头的悲鸣。但林默已经听不到了。他所有的听觉,都被那场在山脚下绽放的、巨大而又残酷的火光,和那随之而来的、撼天动地的爆炸声彻底占据。
他站在那扇小小的观测窗前,一动不动,像一尊被瞬间风化的石像。爆炸的橙红色火光,在他的瞳孔里反复明灭,将他那张毫无血色的脸,映照得如同地狱归来的修罗。他的大脑,那个曾经是他最引以为傲的、由冷静的逻辑和精密的算法构成的完美王国,此刻已经彻底崩塌,只剩下一片被炮火洗礼过的、焦黑的废墟。
猎人?猎物?
不,都不是。
他是这场宏大而又疯狂的献祭仪式中,那个被高高供奉在神座之上的……神只。一个被动的、空洞的、即将被注入未知力量的……容器。
这个认知,比任何物理上的攻击,都更加残忍,更加具有毁灭性。它像一根无形的、滚烫的钢针,从他的天灵盖狠狠刺入,贯穿了他的整个脊椎,将他那份赖以为生的、名为“自我”的支柱,彻底粉碎。
不知过了多久,当山脚下的爆炸余波渐渐平息,当那片象征着人间秩序的、尖锐的警笛声,如同迟到的潮水般隐隐约多来时,他身后那巨大的环形屏幕,再一次,悄无声息地亮了起来。
上面不再有任何充满宗教狂热的布道词。
只有一个画面。
一个,他再熟悉不过的画面——他三年前的办公室。那个被他亲手布置的、充满了回忆与心血的房间。墙上,挂着那张他和苏晴,在公司上市敲钟那天,由记者抓拍的合影。照片里的他们,并肩站着,笑得无比灿烂,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毫不掩饰的憧憬与希望。那是他人生中,为数不多的、可以称之为“幸福”的顶峰。
紧接着,一只,由闪烁的数据流组成的、半透明的虚拟手臂,缓缓地,出现在画面中。
那只手,拿起一把同样是由猩红色代码构成的、扭曲的叉子,动作轻柔得,像是在进行一场无比神圣的仪式。然后,它 gently地,温柔地,在那张合影上,苏晴的眼睛上,画了两个,触目惊心的“x”。
鲜红的“x”,如同两道刚刚凝固的血痕,彻底覆盖了苏晴那双明亮的、总是带着笑意的眼睛。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
这一刻,林默感到,自己灵魂深处,某个被他用三年的颓废与酒精小心翼翼保护起来的、最柔软、最脆弱的地方,被这把虚拟的、不存在的叉子,狠狠地、无情地,刺穿了。
屏幕,随即,黑了下去。
整个穹顶,重新,陷入了死寂。
但林默,却在这片死寂中,清晰地听到了,比刚才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还要清晰百倍的声音。那是“神”,在他耳边,留下的最后的、无声的低语。
【看,我已经帮你,斩断了你与凡俗最后的、不必要的情感链接。】
【现在,你,干净了。】
“啊——!!!”
一声压抑到了极致、充满了无尽的痛苦与滔天愤怒的、不似人声的嘶吼,终于从林默的喉咙深处,猛地爆发了出来!
理智的堤坝,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他像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猛地转身,用拳头、用手肘、用身体的一切,疯狂地,捶打着面前那些冰冷的、坚硬的环形屏幕。他不知道自己想要摧毁什么,是那个该死的凶手,是这场荒谬的仪式,还是那个,被困在这具躯壳里,无能为力、眼睁睁看着亡妻被亵渎的、废物般的自己!
屏幕在他的重击下,发出沉闷的响声,继而碎裂,露出后面冰冷的金属骨架和闪烁着电火花的线路板。玻璃的碎片,划破了他的手背,鲜血,顺着他的指缝,流淌下来,但他却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肉体的痛,在这种来自灵魂层面的、巨大而空洞的痛苦面前,显得如此的微不足道。
他喘着粗气,靠在冰冷的墙壁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环绕着他的是破碎的屏幕和满地的狼藉。他从口袋里,掏出手机,颤抖的手指,在屏幕上划了好几次,才终于解开了锁。
愤怒和恐惧,如同两只无形的巨手,死死地扼住了他的理智。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能将他脑子里这些颠覆性的、疯狂的、足以将他逼疯的信息,倾泻出去的出口。
他拨通了那个,他之前一直刻意保持距离的电话号码。
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通了。
“林默?”陈婧的声音,带着一丝掩饰不住的疲惫和警惕,从听筒里传来。山脚下那场剧烈的爆炸,显然已经让她焦头烂额。
“天文台……天景山……废弃的天文台……”林默的声音,嘶哑、破碎,语无伦次,像一个溺水者在发出最后的求救,“他在……他在这里……他杀人了……不,是献祭……第四个,是吴江……那个‘摆渡人’……你懂吗?他被绑在轨道上,被一辆单轨车……撞死了!”
他的语速极快,思维混乱,完全失去了平日里那种冷静到近乎冷酷的逻辑。他只是本能地,将自己刚刚看到的一切,那些超出了他理解范畴的、恐怖的画面,用最原始的、碎片化的语言,疯狂地,向外倾吐。
“……还有屏幕,到处都是屏幕……他在跟我说话……叫我‘守门人’……他说前三个人的死,都是为了我……为了给我铺路……”
“……苏晴……他动了苏晴的照片……在我的办公室里……他划掉了她的眼睛……他说……他说我干净了……”
说到最后一句时,林默的声音,几乎带上了一丝泣音。那是一种,比愤怒更加深沉的、被彻底剥夺了最珍贵之物的、绝望的悲鸣。
听筒那头,陷入了长达数秒的沉默。
陈婧,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刑警,她听过无数谎言,见过无数伪装。但此刻,从林默那语无伦次的、充满了真实情感冲击的嘶吼中,她却听到了一种,远比任何精心编造的证词,都更加具有说服力的东西——真实。
那是一个人的世界观,在瞬间崩塌后,所发出的、最原始的、未经任何加工的、绝望的哀嚎。
“你待在原地,不要动!我马上带人过去!”
陈婧的声音,果断而又坚决。在这一刻,她暂时放下了心中所有的预设和怀疑,选择相信自己作为一个警察的、最敏锐的直觉。
挂断电话,林默像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手机从他无力的手中滑落,摔在地上。他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将头深深地埋进双膝之间,像一个迷失在无尽黑暗中的孩子,瑟瑟发抖。
他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
时间,对他而言,已经失去了意义。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反复回放着刚才发生的每一幕。那辆失控坠落的“灵车”,那朵在城市边缘绽放的死亡之花,还有那两个,被划在苏晴眼睛上,如同诅咒般的、鲜红的“x”。
直到一阵急促而又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将他从那自我封闭的黑暗中惊醒。
几束强光手电的光柱,刺破了穹顶内的黑暗,照亮了他蜷缩的身影和周围的一片狼藉。
“林默!”
陈婧的声音,在这空旷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她带着两名全副武装的特警,冲了进来。当她看到眼前这如同战场般的景象,以及蜷缩在角落、浑身散发着绝望气息的林默时,她的瞳孔,也不由自主地收缩了一下。
她没有立刻上前盘问,而是用眼神,示意一名技术警察,开始对现场进行勘察。
“分头行动,”她对着对讲机,冷静地下达指令,“一组,封锁整个天文台,进行地毯式搜索。二组,立刻去山顶的单轨车站,核实情况。三组,去山脚下的爆炸现场,寻找那辆单轨车的残骸,确认……确认遇害者身份。”
她的指令,清晰、专业、高效,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割着这片混乱的现场。
林默缓缓地抬起头,看着眼前这个,在关键时刻,依旧能保持着绝对冷静的女人。她的脸上,写满了疲惫,但她的眼神,却依旧像鹰一样锐利。
“他说的是对的。”技术警察的声音,很快从那些破碎的屏幕后面传来,带着一丝难以置信的震惊,“这些屏幕,确实是被人远程操控,组成了一个环绕显示系统。服务器的日志……被一种闻所未闻的方式彻底清除了,但从残留的缓存数据来看,最后显示的画面,的确是一场……直播。”
几乎在同一时间,陈婧对讲机里,传来了二组急促的报告声。
“报告指挥中心!已到达单轨车站!现场……现场惨不忍睹!轨道尽头有剧烈的撞击痕迹,和大量血迹……我们在附近找到了被撞毁的摄像设备和一个……一个用金属焊成的祭坛!没……没有发现尸体……”
陈婧的心,猛地一沉。
紧接着,来自三组的报告,彻底印证了林默那些看似疯癫的话语。
“指挥中心!已到达爆炸现场!基本可以确认,引起爆炸的是一辆从山上坠落的单轨列车……我们在列车的残骸里……发现了一具……一具无法辨认的焦尸……从他身上找到的、唯一没有被完全烧毁的物品,是一个钱包,里面的身份证显示……死者名叫……吴江。”
所有的一切,都与林默在电话里,那语无伦次的描述,完全吻合。
陈婧缓缓地,走到林默面前,蹲下身,目光第一次,不是审视,而是平视着他。
“我相信你。”她说道,声音不大,却异常坚定,“林默,我相信你不是凶手。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是,你必须告诉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守门人’,是什么意思?”
林默看着她,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终于,重新,有了一丝微弱的光亮。那是来自外界的、一丝迟来的信任之光。
但他只是,疲惫地,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他喃喃自语,“回家……我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