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二十五日晨时三刻,晨雾未散。
内阁值房外忽然涌来数十位官员,靴声杂沓惊飞了檐角栖息的寒鸦。
李东阳正伏案拟票拟,见都察院御史王德安领着户部给事中、大理寺评事等一众官员鱼贯而入,李东阳心中已然明白——这场风波到底还是烧到了内阁。
“李阁老!”王德安将一卷厚厚的状纸重重拍在案头,羊皮封皮上密密麻麻按满了朱砂手印,“张锐轩当街纵马伤人、私放印子钱、垄断盐铁暴利,桩桩件件皆触国法!我等恳请阁老牵头,联名弹劾此獠!”
屋内顿时响起此起彼伏的附和声。一位身着绯袍的翰林官举着李梦阳受伤的验伤文书,声音发颤:“李主事至今卧床不起,士林皆盼陛下严惩权贵!若内阁再不作为,天下读书人如何信服?”
李东阳放下狼毫,目光扫过众人涨红的面孔,深知这些官员背后站着清流党魁谢迁,更清楚张锐轩是皇后亲侄、皇帝改革的左膀右臂。
沉吟片刻,李东阳缓缓起身,青灰色官袍拂过案上堆积的《大明会典》:“诸君且息怒。张锐轩之事,陛下早已着令彻查,不日就会有结果,此刻贸然联名,恐有干预圣断之嫌。”
“干预圣断?”王德安冷笑一声,从袖中抽出半卷邸报甩在地上,“李阁老请看!昨夜宫中有旨意传出,陛下竟要赐婚张锐轩!这不是公然袒护又是什么?”
屋内空气骤然凝滞,李东阳望着邸报,何尝不知朱佑樘此举意在平衡朝堂,可若任由权贵践踏律法,士林与勋贵的矛盾必将愈演愈烈。
“李阁老一世清名,难道要与权贵同流合污?”不知谁在角落冷不丁冒出一句。
李东阳蓦地抬头,眼中闪过寒芒:“本官入仕四十载,何时怕过担骂名?只是此事很复杂,各位同僚再给陛下一点时间。”
一位年轻言官怒不可遏,“李阁老莫不是贪恋权位,想要做那个谄媚小人不成。”
李东阳气得周身青筋暴起,手掌重重拍在《大明会典》上,震得墨砚里的残墨溅上泛黄的书页。“好个贪恋权位!老夫自翰林院编修做起,历经三朝,看着诸位从垂髫小儿长成庙堂栋梁,如今竟要被后生晚辈指着脊梁骨骂作佞臣!”
王德安还要开口,却见李东阳突然抓起狼毫,饱蘸浓墨的笔尖在宣纸上划出刺目长痕:“既然诸君信不过老夫,这内阁首辅不做也罢!”
苍老的笔迹力透纸背,“乞骸骨疏”三个字似要冲破纸面,“明日早朝,老夫便将这个乞骸骨递上,各位请回吧!”
王德安望着案头墨迹未干的“乞骸骨疏”,喉间涌上几分慌乱,却仍梗着脖子道:“阁老不必如此,我等也是出于公义,并非要阁老致士,阁老的人品我等还是信服的。”
王德安话音刚落,都察院的几位御史便纷纷向前半步。
年逾五旬的右佥都御史陈邦彦抬手整了整歪斜的补服,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悔:“李阁老息怒!方才那话……是我等被激得昏了头。您三朝老臣,呕心沥血,满朝文武谁不知阁老的赤诚?”
“正是!”掌河南道监察御史赵文远扑通跪地,官帽上的青金石颤巍巍晃动,“我等只顾着张锐轩的恶行,却忘了阁老周旋于各方的难处。赐婚旨意一出,我等实在是……实在是急火攻心!”
年轻言官们面面相觑,方才的盛气化作了局促不安。
李东阳望着满地请罪的官员,喉头滚动咽下满腔苦涩,颤抖的手将未写完的乞骸骨疏揉成团塞进袖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