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阁的里间书房收拾得极是齐整,临窗的大案上摞着高高的账册,牛皮纸封面被摩挲得泛了浅褐,边角却依旧挺括,看得出王掌柜平日里打理得精心。苏瑶刚在椅上坐定,王掌柜便亲手端来盏新沏的雨前龙井,蒸腾的热气裹着茶香漫开,冲淡了几分晨间的凉意。
“大小姐,这是近三个月的总账,底下还分着进货、出货、铺面开销三本细账。”王掌柜指着最顶上那本厚厚的账册,“锦绣阁的生意一向稳当,只是上月南边来的那批云锦,路上遭了场小雨,虽及时烘晒了,可料子的光泽还是差了些,压在库里没敢摆出来,这账目上也记着呢。”
苏瑶指尖在账册封面上敲了敲,没先翻账册,反倒问:“王掌柜在锦绣阁待了多少年了?”
王掌柜愣了愣,随即笑道:“回大小姐,老奴打十五岁就在阁里当学徒,算到如今,足足四十年了。从您外祖母手里,到您母亲,再到如今的您手里,这铺子的事,老奴闭着眼都能数清楚。”
“那您该知道,”苏瑶抬眸看他,目光平和却带着分量,“我今日来查账,不单是看流水,更是想问问您,这铺子里,有没有谁的手伸得太长了。”
王掌柜端着茶盏的手顿了顿,眼底闪过丝了然,随即放下茶盏,起身往门口看了眼——春桃正守在廊下,两个小厮在院外候着,周遭并无旁人。他转回身时,脸上的笑意淡了些,压低声音道:“大小姐既问到了,老奴也不瞒您。就说上月那批遭雨的云锦,原本按规矩该报损,可三日前,有个自称是三皇子府管事的人来,说愿按原价收了,只让老奴在账上改改,说是‘料子暂存,待下月补新货’。老奴没敢应,只说要等王爷的令。”
苏瑶眉尖微挑。三皇子萧珩?他竟把手伸到了楚墨的铺子里?是急着筹钱,还是故意想在楚墨的地盘上埋钉子?
“他没再纠缠?”她追问。
“纠缠了两日,见老奴不肯松口,前日又来传话,说不用改账了,只让老奴把那批料子送到城南的一个小仓库。”王掌柜皱着眉,“老奴觉得不对劲,没敢送,只推说料子还在烘晒,缓了下来,正想等王爷回府了禀报,没想到大小姐先来了。”
“别送。”苏瑶指尖在账册上划了道痕,“那批料子就放在库里,他若再来问,你就说我今日来过,料子得等我看过才能处置——就说是我的意思。”
王掌柜眼睛亮了亮,忙点头:“老奴明白了!有大小姐这话,老奴就敢顶回去了。”他跟着楚墨多年,自然知道这位摄政王对苏大小姐的不同,有苏瑶这话当挡箭牌,萧珩那边再难缠,也挑不出错处。
苏瑶这才翻开账册,指尖捻着竹制的账筹,一行行核对着。她幼时跟着母亲学过管账,母亲娘家本就是经商的,教她时没藏私,流水账目过眼,哪里有蹊跷,一眼便能瞧出。锦绣阁的账目确实干净,进出的数目都对得上,连铺面伙计的月钱都记得清清楚楚,王掌柜的细心可见一斑。
只是翻到“进货”那本细账时,她停在了一页上——三月初十,从苏州采买的二十匹苏绣,账上写着“船行遇风浪,损了五匹,按实价报损”,后面附着船行的印信和管事的签字,看着并无问题。可她指尖划过“苏州”二字时,忽然想起一事——母亲的陪房张嬷嬷,老家就是苏州的,上月还跟她提过,苏州三月里根本没刮过大风,船行的生意稳当得很。
“王掌柜,”她指着那页账,“这苏州采买的苏绣,是哪个船行送的?”
王掌柜凑过来看了眼,答道:“是‘顺通船行’,跟咱们铺子合作了十来年了,一向靠谱。这次报损,老奴也让管事去查过,顺通的掌柜亲自来赔了罪,还退了五匹料子的钱,瞧着不像是假的。”
“退的钱在哪本账上?”
“在‘杂项收入’里,大小姐往下翻两页就能看着。”
苏瑶翻到杂项收入那页,果然见着一笔“顺通船行赔款,纹银三十两”的记录,旁边也盖着铺子的章。她指尖敲着桌面,心里却起了疑——若是真损了料子,船行按规矩赔款是应当的,可为何偏巧是苏州的货?又偏巧是母亲的陪房提过的“没刮大风”的三月?
“春桃,”她扬声唤了句。
春桃快步走进来:“大小姐,怎么了?”
“你去趟张嬷嬷家,让她问问她苏州的娘家侄子,三月初十前后,苏州到京城的水路,到底有没有遇风浪。”苏瑶递过一枚银角子,“让她悄悄问,别让人知道。”
春桃接过银角子,应声去了。王掌柜看着苏瑶,眼里多了几分佩服:“大小姐竟连苏州的天气都知道?”
“也是碰巧听人提过。”苏瑶没细说,只把账筹放在那页上,“这船行的事,先别声张,等问清楚了再说。”她总觉得,这报损的五匹苏绣,怕是没那么简单。说不定是有人借着船行的手,偷偷扣了料子,又伪造了报损的账目——至于是谁,是冲着楚墨来的,还是冲着锦绣阁来的,现在还说不准。
正说着,铺子里的小伙计匆匆跑了进来,对着王掌柜福了福身:“掌柜的,摄政王爷来了,就在前堂呢!”
苏瑶捏着账筹的手顿了顿,抬眸看向门口——楚墨怎么会来?是碰巧,还是……
她刚站起身,就见楚墨披着件月白的锦袍,缓步走了进来。他身后没带多少人,只墨影跟着,进门时,目光扫过书桌,落在苏瑶手里的账筹上,嘴角漾开点浅淡的笑意:“本王倒没想到,苏大小姐查账查得这么认真。”
“王爷怎么来了?”苏瑶收起账筹,福了福身。
“路过,进来看看。”楚墨走到书桌旁,随手翻了翻桌上的账册,“王掌柜说你来了,本王便过来瞧瞧。查得怎么样?有没有发现什么?”
他这话问得自然,仿佛真是碰巧路过。苏瑶却知道,以他的性子,绝不会平白“路过”,定是早就得了信。她也不绕弯子,指着那页苏绣的账目:“王爷看看这个——顺通船行报损的事,像是真的吗?”
楚墨扫了眼账目,指尖在“顺通船行”四个字上点了点,对墨影道:“去查查顺通船行的掌柜,最近跟谁走得近。”
墨影应声退了出去。王掌柜在一旁看着,心里暗叹——果然还是王爷和大小姐心细,这账面上瞧不出错的事,到他们眼里,就藏不住了。
“西街这边的铺子,”楚墨挨着书桌坐下,拿起苏瑶喝过的那盏茶,竟也没嫌,就着杯沿喝了口,“之前都是秦风在对接,现在秦风他有其他事忙但是墨影在管他粗手粗脚的,难免有疏漏。你若不忙,往后锦绣阁的事,就交给你管。”
苏瑶愣了愣:“王爷不怕我管不好?”
“你若管不好,这京城就没人能管好了。”楚墨看着她,眼底的笑意深了些,“再说了这个铺子本来就是你的只是现在我管而已,交给你本王很放心。”
这话直白得近乎亲昵,苏瑶耳尖微微发烫,低下头翻着账册,没接话。王掌柜是个识趣的,见状忙道:“老奴去看看前堂的生意,大小姐和王爷慢慢说。”说着便退了出去,还顺手带了门。
书房里只剩他们两人,窗外的阳光透过雕花木窗,落在楚墨的发梢上,镀了层浅金。他没再提账册的事,反倒问:“苏柔那边的事,你打算怎么应对?三皇子找的‘证人’,怕是已经送到太子府了。”
“兵来将挡就是。”苏瑶抬眸看他,“他找的证人,说的定是‘看到我院里的人往糕点里加东西’,却拿不出实证。只要我咬住糕点是苏柔送来的,我没碰过,他的证人就站不住脚。”
“可太子信苏柔。”楚墨指尖敲着桌面,“萧允那人,耳根子软,又护短,苏柔哭两声,他说不定就不管什么证据,直接去丞相府闹了。”
“他若真敢闹,才好。”苏瑶嘴角勾了下,“父亲虽疼苏柔,却更重丞相府的脸面。太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来问罪,父亲心里只会更不舒坦。再说,我手里还有碟子底的记号,真要对质,总能说清楚。”
楚墨看着她眼里的笃定,忽然伸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她的发鬓——方才翻账册时,一缕碎发垂了下来,沾在她的脸颊边,看着软乎乎的。苏瑶吓了一跳,猛地往后缩了缩,脸颊瞬间红透了。
楚墨指尖落空,也不尴尬,只收回手,若无其事地端起茶盏:“那记号,别轻易拿出来。等他们把证人推出来,闹得人尽皆知了,你再亮证据,才有意思。”
苏瑶低着头,轻轻“嗯”了声。心跳得有些快,方才他指尖碰到的地方,像是落了片暖云,烫得她连呼吸都放轻了。
正这时,春桃匆匆跑了回来,进门见着楚墨,愣了一下,忙福了福身:“王爷。”
“张嬷嬷那边问得怎么样了?”苏瑶赶紧岔开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