仪仗队行至十里长亭,朱平安依旧在前方相送。
他一身泥泞,身形单薄,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他就站在路中央,看着张正的马车缓缓停下。
“张大人!”
朱平安对着马车,深深地弯下了腰,行了一个大揖。当他直起身时,双目已是赤红一片,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哽咽与悲怆。
“请您回京,务必告诉父皇!”
“儿臣……无能!”
他猛地一捶自己的胸口,声音嘶哑地吼了出来,“未能护佑景昌百姓周全,有负君恩!儿臣有罪,罪该万死!”
“请父皇……降罪!”
最后两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无尽的自责与悲愤。话音落下,他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子晃了晃,被身旁的典韦和许褚一把扶住。
马车内,张正再也控制不住。
这位在朝堂上与三公九卿对峙都面不改色的铁面御史,这位亲手将无数贪官污吏送上断头台的“冷面阎王”,此刻,抱着那把丑陋的“万民伞”,像个孩子一样,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朱平安那一声声泣血的“请罪”,那十里长街无声的叩拜,那一把缝满了百姓名字的破伞……一幕一幕,如同最锋利的刀,将他坚守了一辈子的“法理”、“规矩”和“体统”,切割得支离破碎。
什么叫为官?什么叫为民?
这一刻,张正有了答案。
他的信念没有崩塌,而是被这场大火淬炼、重铸,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只是,他效忠的对象,从冰冷的“国法”,变成了那个跪在泥地里,为民请命的皇子。
车队远去,扬起一路烟尘。
回京的路上,张正将自己关在马车里,不食不眠。夜里,他就着摇曳的烛火,铺开纸笔。
他没有写一个字关于弹劾的内容,而是用他平生最激昂、最饱含情感的笔墨,将景昌县的“人间惨剧”,将六皇子朱平安“临危不惧、爱民如子、身先士卒、与民同苦”的品行,淋漓尽致地描绘在奏折之上。
奏折的最后,他泣血恳求:“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张正,以官声、性命担保,景昌之灾,刻不容缓!六子之功,当昭日月!恳请陛下,速发帑银,救万民于水火,彰皇子之仁德!若臣所言有半句虚假,愿受斧钺之刑,万死不辞!”
数日后,当张正一行人抵达京城时,守城的兵士几乎没认出他们。
出发时,他们是意气风发、衣着光鲜的钦差仪仗;归来时,却个个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带着一股散不去的悲戚与疲惫,仿佛真的从饿殍遍野的地狱里走了一遭。
张正不顾满身风尘,甚至连家都未回,抱着那个装着“万民伞”的木盒,怀揣着那封凝聚了他全部信念的奏折,径直闯向皇宫。
他要面圣!他要让整个朝堂,都听一听来自景昌的哭声!
当这份与所有人预期都截然相反的奏折,即将摆在皇帝朱乾曜的龙案之上时,谁也无法预料,它将在平静的朝局中,掀起何等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