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天色未明。
整个京城,还笼罩在一片朦胧的、带着寒意的晨雾之中。
回春堂的后院,却早已亮起了灯火。
春桃,如今的柳疏影,一夜未眠。她的眼下,带着淡淡的青色,脸上是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住的焦虑与担忧。她一遍又一遍地,为灵素检查着即将带出诊的药箱,生怕漏掉了任何一样东西。
“姑娘,这盒保心丹,您带上。还有这柄防身的匕首,您藏在袖中。那凛王府,不是什么好地方,王爷他……他如今神志不清,万一……”她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不安。
与她的紧张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灵素的平静。
她正坐在窗前,对着一盏小小的烛灯,慢条斯理地用一根极细的银签,清理着一套金针的每一个针尖。她的动作,沉稳,专注,不带一丝烟火气,仿佛她今日要去的……不是什么龙潭虎穴,只是去赴一场,再寻常不过的茶会。
“春桃,”她头也不抬地淡淡道,“将那件月白色的斗篷给我拿来。”
“姑娘,外面风大,还是穿那件有狐裘领子的暖和些……”
“不必。”灵素打断了她,声音清冷,却不容置喙,“今日,不宜见血色。”
她口中的“血色”,不知指的是狐裘的颜色,还是……别的什么。
春桃心中一凛,不敢再多言,只能默默地取来了那件,素净得不带一丝杂色的月白色斗篷……为她披上。
当灵素戴好面纱提着药箱,走出回春堂时,天刚刚破晓。
一辆极其低调的、青布小车,早已等候在门口。这是太子府的马车,却撤掉了所有,象征着身份的徽记与仪仗。
车夫,是太子身边最得力的暗卫之一。他看到灵素,只是恭敬地躬了躬身,一言不发。
灵素上了车,马车便缓缓地启动了。
这是一场……漫长的旅途。
从京城最繁华,也最鱼龙混杂的西市,到那座代表着无上权势与荣耀的凛王府。这短短的一个时辰的路程,却仿佛跨越了一整个……前世今生。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灵素闭着眼,靠在车厢上,那些被她刻意压抑在记忆最深处的画面,却不受控制地一帧帧……浮现出来。
她想起了,三年前,她坐着那顶,缀满了明珠与宝石的凤凰花轿,从这条路,意气风发地嫁入王府。那时的她满心欢喜,以为自己嫁给了这世间最好的英雄。
她想起了,这两年里,她无数次,坐着王府的马车,穿过这条街,去为他打理那些,见不得光的产业,去为他结交那些,他需要拉拢的朝臣。她将自己,活成了一个最完美的……工具。
她甚至想起了,一个多月前,她的那口,薄得可笑的棺材,也是从这条路,被一辆破败的板车拉着,在所有人的指指点点中,送往了……那片冰冷的乱葬岗。
那些记忆,像一把把生锈的刀子,试图剖开她那颗……早已结了疤的心。
可她的脸上,依旧……平静如水。
她知道,今日,她再踏上这条路,身份已经……截然不同。
她不再是,那个任人宰割的凛王妃——沈璃疏。
她是,手握他人生死的……神医灵素。
她是,来讨债的。
也是来,做那最后的审判官的。
……
马车,终于,在凛王府那两扇,气势恢宏的朱红色大门前,停了下来。
门前,那两尊威风凛凛的石狮子,依旧沉默地矗立着,俯瞰着,所有试图踏入这座权力中心的人。
管家福伯早已带着一众下人,在门口恭候多时。
他看到那辆青布小车,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连滚带爬地迎了上去。
“恭……恭迎灵素神医……”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灵素在春桃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她抬起头,看了一眼那块,悬挂在门楣之上的,由当今陛下亲笔御书的“凛王府”三个……龙飞凤舞的烫金大字。
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几乎无法察觉的嘲讽。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提着药箱,一步步地踏上了那九十九级……汉白玉的台阶。
每一步,都走得很稳,很慢。
仿佛她不是在……走进一座王府。
而是在丈量着自己曾经……那段可悲又可笑的人生。
福伯在前面,小心翼翼地引着路。他的腰,弯成了九十度,脸上是谦卑到……近乎谄媚的笑容。
“神医,这边请……王爷他……他就在卧房里……”
灵素跟着他,穿过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回廊与庭院。
她看到了,那片她曾经最爱的,种满了各种珍稀药草的花园。如今,却因为无人打理,而杂草丛生,一片枯败。只有几株,生命力最顽强的药草,还在寒风中苟延残喘。
她看到了,那个她曾经在深夜里,为顾临渊亲手熬制羹汤的小厨房。如今,门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灰,灶台也早已冰冷。
她甚至,看到了,那个荷花池。
那片,埋葬了她,最后一丝温情的冰冷的池水。
池边的垂柳,依旧在风中摇曳着。只是再也没有了那个陪着心上人……赏鱼的意气风发的王爷。
她一路走,一路看。
心中,却再无波澜。
哀,莫大于心死。
当一个人的心,已经死过一次之后。这世间,便再也没有什么,能让她……感到疼痛了。
……
福伯,将她引到了王府最深处的一座院落。
那是,顾临渊的主卧房。
也是,她曾经作为王妃,却从未真正踏足过的禁地。
房门外,守着两排最精锐的王府亲卫。他们看到灵素,眼神复杂,敬畏,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敌意。
福伯对着他们,使了个眼色。
亲卫们,才不情不愿地,让开了一条路。
福伯推开了那扇,用上好的金丝楠木,雕刻而成的房门。
一股浓重的,混杂着酒气,药味,和一种属于男人颓败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灵素微微,皱了皱眉。
她走了进去。
房间里,很暗。
厚重的,明黄色的帷幔,将所有的光线,都遮挡在外。
空气中飘散着,令人窒息的……压抑与绝望。
房间的陈设,极尽奢华。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字画;桌上,摆着整套的,羊脂白玉茶具;地上,铺着厚厚的,来自西域的手工羊毛地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