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5章 春和宫(2 / 2)

是朱元璋。

他没有端坐于象征皇权的龙椅之上,反倒随意地躺在朱槿先前为他打造的躺椅上。

身上早已褪去了寿宴时的明黄锦袍,换了一身素色粗布常服,领口微敞,露出颈间几道浅浅的纹路,袖口随意挽到小臂,露出一双肤色粗糙的手腕。

往日里那道锐利如鹰、能洞穿人心的目光,此刻变得浑浊而平静,眼神放空,越过殿门,落在窗外沉沉的夜色里,不知在追忆着什么陈年旧事。

他的背脊不再像往日那般挺直如松,微微佝偻着,鬓角的白发在烛火下泛着霜色,格外扎眼,整个人全然褪去了帝王的威严与锋芒,活脱脱像个操劳了一辈子、终于卸下重担的农村老汉,眉眼间满是化不开的疲惫与落寞。

朱槿放缓脚步,一步一步轻悄地走到朱元璋身后,在三步开外的地方停下。他没有出声,只是静静地站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极缓,生怕惊扰了自己老爹这份难得的、卸下防备的沉思。

殿内又静了片刻,久到朱槿几乎能数清烛火燃烧的声响。

朱元璋的声音突然传来,低沉而沙哑,没有了往日的威严赫赫,只剩下几分疲惫的平淡,像是随口一句家常:“来了。”

朱槿连忙应声,语气刻意带了几分慵懒的含糊,试图化解寿宴上那场恸哭留下的尴尬:“爹,方才寿宴上喝了不少酒,我都快睡着了,被毛骧一叫,这会儿脑袋还有些沉呢。”

话音刚落,躺椅上的朱元璋缓缓直起身,慢悠悠地转过身来。

他的目光直直落在朱槿身上,那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像是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一寸寸扫过朱槿的脸,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都看透一般。朱槿被这目光看得有些不自在,下意识地偏过头,避开了那道过于灼热的视线。

可这般审视并未持续太久。朱元璋只是静静地看了他片刻,便轻轻摇了摇头,眼底的锐利如同潮水般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复杂 —— 有无奈,有了然,还有一丝藏在深处、不易察觉的温情。

紧接着,他紧绷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带着几分宠溺与戏谑的笑容,语气也彻底恢复了往日父子间的熟稔:“兔崽子!你的酒量咱又不是不知道!就这点酒,还不够你塞牙缝的,也敢在咱面前装醉?当咱是那么好糊弄的?”

朱槿听着朱元璋带着戏谑的质问,脸上立刻堆起讨好的笑,挠了挠头道:“嘿嘿,论酒量谁能和爹您比啊?您是海量,儿子这是小酒盅,哪敢在您面前班门弄斧。”

父子二人就这么一坐一站,隔着几步距离闲聊,语气熟稔得像寻常百姓家的父子,没有半点帝王与皇子的疏离。

朱槿心里暗自嘀咕,老爹今日竟半句没提寿宴上唱曲引发的风波,连那番恸哭都像是从未发生过一般,这般反常让他有些摸不着头脑,却也乐得不提,省得自讨没趣。

他没深究,朱元璋反倒先开了口,语气带着几分关切:“在春和宫住得还习惯?缺些什么,就去找玉儿说,让她给你添置。”

玉儿办事妥帖,马秀英也常让她照拂皇子们的起居。

朱槿闻言连忙应下,心里却趁机打起了算盘 —— 正是提开府的好时机。

可真要开口,他又有些扭捏起来。毕竟皇宫是皇家禁地,自己年纪轻轻就要出去单独开府,难免显得有些迫不及待。

朱槿垂着眸,脚尖轻轻蹭着金砖地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朱元璋将他这副样子看在眼里,眼底闪过一丝了然,却没点破,只是端起一旁的茶杯,慢悠悠地啜了一口,殿内再次陷入短暂的安静,只有烛火燃烧的噼啪声依旧。

朱槿酝酿了半晌,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向朱元璋,试探着问道:“爹,之前…… 之前住的那座吴王府,还空着了吧?”

朱元璋握着茶杯的手顿了顿,抬眼看向他,嘴角几不可察地轻轻上扬了一下,那抹笑意快得如同流星划过,转瞬便恢复了平静,仿佛只是朱槿的错觉。

他放下茶杯,语气平淡地回道:“空着呢。咱原本想着,等你徐叔叔从前线回来,就把那宅子赏赐给他,也算是全了咱君臣一场的情分。”

朱槿心里咯噔一下,果然如他所知。那吴王府可是父王的潜龙之地,前身为元朝江南行御史台旧址,还曾是南唐皇宫、南宋行宫,承载了自己老爹从吴王到登基前的诸多记忆,意义非凡。自己老爹竟想将这般重要的旧邸赏给徐达,足见对这位开国功臣的看重与信任。

可朱槿清楚历史的走向,徐达何等精明,深知君臣之礼的边界。

那吴王府是帝王潜邸,受之便是僭越,他定然不敢接受。

后来徐达果然坚决推辞,自己老爹便改了主意,将吴王府对面的地块赐给了他,为他建造新府,也就是日后瞻园的前身。

而这座承载着特殊意义的吴王府,在徐达拒受之后,朱元璋终究没再另行分封给其他功臣或宗室,就让它空着,渐渐褪去了权力核心府邸的光环,沦为闲置的 “旧内”。

心里这般想着,朱槿脸上却不动声色,只是顺着朱元璋的话往下说:“徐叔叔劳苦功高,确实该受此厚赏。只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里多了几分笃定,“儿子敢说,徐叔叔断然不会接受这吴王府的。”

朱元璋挑眉,语气带着几分讶异:“哦?你倒说说,为何?”

“爹您想啊,” 朱槿侃侃而谈,“吴王府是您的潜龙之地,是您龙兴之所,意义非凡。徐叔叔一生谨慎,最懂君臣之礼,这般僭越之物,他怎敢受?您若是真赏给他,他怕是要日日寝食难安,说不定还会亲自来拒,倒不如另寻别处赏赐,既全了君臣情分,也不让徐叔叔为难。”

朱元璋静静听着,眼底的讶异渐渐化为欣慰,他缓缓点头,语气里带着几分赞许:“槿儿真是长大了,想的竟这般长远周全。”

他顿了顿,看着朱槿的目光柔和了许多,“你说的没错,徐达那性子,确实受不住这潜龙旧邸。”

得到老爹的认同,朱槿心里一喜,连忙趁热打铁,眼神里满是期待,声音也带上了几分恳切:“爹,宫里虽好,终究规矩多,处处束手束脚,不如外面自在。您看那吴王府空着也是空着,与其让它闲置蒙尘,能不能…… 能不能赏给儿子,让儿子出去单独开府?”

朱槿的话音刚落,还没等他再补充几句,“啪” 的一声脆响突然在空旷的乾清宫内炸开 —— 朱元璋猛地将手中的茶杯摔在金砖地面上。

“兔崽子你想干什么!” 朱元璋猛地站起身,眉头拧成一个疙瘩,语气陡然严厉起来,带着几分刻意的怒气,“翅膀硬了?才多大年纪就想着搬出去,是要和咱分家不成?”

朱槿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脚,心里满是错愕。

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不过是求一座闲置的王府开府,自己老爹竟会反应这么大,还扯到了 “分家” 上 —— 这分明是普通百姓家父母面对子女急于独立时才会有的想法,怎么搁在帝王老爹身上,也冒出了这般接地气的火气?

一时之间,朱槿竟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只能愣在原地,张了张嘴,最终却只化作一声无奈的嘀咕,满心无语:“爹,我不是要分家啊……”

朱元璋瞪了他一眼,火气却没再往上冲,只是背着手在殿内踱了两步,脚步声在空寂的殿内格外清晰。

片刻后,他停下脚步,转过身来,语气缓和了不少,却依旧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吴王府可以给你,毕竟空着也是蒙尘。但规矩不能破 —— 必须等你十六岁成了婚,才算真正成年,到时候再风风光光给你开府,没人敢说闲话。”

朱槿心里咯噔一下,瞬间算清了日子。他如今才十一岁,离十六岁成婚还有整整五年。

五年啊。

他暗自咋舌,心里急得直转圈。这五年若是困在皇宫里,处处都是规矩束缚,进出要报备,行事要顾忌,他想悄悄去军营磨练、想做些筹备未来的事情,都会被束手束脚,不知要耽误多少事,有太多不便。

别说五年,哪怕一年,他都觉得难熬。

“爹!” 朱槿连忙往前凑了两步,语气带着几分急切,又刻意放软了姿态,“皇宫里规矩太多,进出实在不便。您也知道,我总想着去军营看看,若是日日待在宫里,来回请示、等候通传,光耽误在路上的时间就不少,实在太不方便了!”

他一边说,一边悄悄观察朱元璋的神色,见朱元璋脸上没有不耐烦,只是皱着眉沉思,心里稍稍松了口气 —— 有商量的余地。

朱元璋果然沉吟了许久,殿内又恢复了寂静。

朱槿站在一旁,心里七上八下,却不敢再催促。他忽然想起方才自己提及吴王府时,自己老爹嘴角那抹一闪而逝的笑意,当时只当是错觉,此刻想来,分明是自己老爹早就料到自己会求开府,故意等着自己主动开口!

那么把自己安排在春和宫居住也是他故意的!这个老狐狸!

果然是有备而来,果然是有事要让自己办!在这等着我呢。。。。

就在朱槿心思百转之际,朱元璋终于停下脚步,目光落在他身上,眼神里带着几分探究,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想早点开府也不是不行。”

朱槿眼睛一亮,连忙往前探了探身,生怕错过接下来的话。

“但咱有个条件。” 朱元璋顿了顿,语气变得郑重起来,“你得帮咱解决一件事,办成了,咱就破例,现在就准你搬去吴王府开府;办不成,就老老实实在宫里待到成婚,别再提这茬。”

朱槿心里的石头落了一半,果然不出所料。

他脸上立刻堆起恭敬的神色,往前躬身行了一礼,语气恳切又带着几分期待:“爹,您尽管吩咐!什么事情,儿子一定尽心尽力办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