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着我?帮我,安眠后你再入轮回。”耳畔似有极渺远的女声幽叹回应。他咬紧牙齿,不再犹豫摸索着井沿。铁钩缓缓放下去,沉甸甸触底传来黏滞顿挫的一声轻响。一股浸着古井朽木淤泥的腐臭味直冲鼻腔。
他用力拉起铁钩绳套,月光恰好劈开浓云投射下来——
手中钩尖上晃晃悠悠地悬着一物:半枚残玉,边缘碎痕如利齿深噬。奇异之处在于,这半片玉,竟在月光下隐隐透出幽幽血色!光线流转时映出一个模糊却怨毒得令人心惊的繁体字——“劫”!如被无形刻刀狠狠凿入玉髓深处,边缘崩裂出蛛网般的裂痕。
李豫脊背掠过一道闪电般的颤栗。劫?这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烫入骨髓更深的记忆——家中那张旧檀木大床深处他分明见过同样的“劫”字半玉,曾被奶奶如护心火般秘藏于她那个珍稀紫檀木小匣中!两片残玉恰好拼成一个完整圆璧!奶奶——竟然是当年盗走玉佩并私自劈裂之人?而她那永远悲恸的神情背后,究竟藏着怎样骇人的秘密?
风停如死,荒园一片冰冷死寂。一股巨大的荒谬和恐惧撕扯着他:奶奶为何要做这些?她要掠夺,又为何残忍劈碎?她悲天悯人背后,可存在另一种未曾言说的阴暗?
他失魂落魄冲出荒园残院,心中冰与火疯狂交战。
月光像一层冰冷的霜,铺在李豫独坐的窗台上。屋内没有点灯,只有窗外那轮惨白的圆月,将他的影子拉得又细又长,投在冷硬的砖地上,仿佛另一个被困住的幽灵。他摊开手掌,凝视着掌心交错的纹路,指尖却下意识地摩挲着空气——那里,本该有另一只冰凉却让他心悸的手曾短暂停留。
鬼新娘……这三个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楔入他的脑海,每一次心跳都牵扯出尖锐的钝痛。困惑,像窗棂上蔓延的枯藤,无声地缠绕住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是她那双盛满千年孤寂、却在望向他时微微漾起波澜的眼眸?是她讲述过往时,那飘渺声音里极力掩藏的脆弱?还是那一次次,明知触碰不到,却仍执拗地试图为他拂去肩上尘土的、近乎透明的指尖?
情感如同藤蔓,不知不觉间已深深扎根,缠绕得密不透风。他渴望靠近那抹月下的清影,渴望驱散她眼底的寒霜。可每一次靠近的冲动,都被冰冷的现实狠狠掼回。她是徘徊于幽冥的魂灵,一缕被执念束缚的轻烟;而他,是血肉之躯,行走在阳光下的凡人。
生与死的鸿沟,阴阳的界限,如同横亘在两人之间的一道万丈深渊,漆黑、无声、散发着令人绝望的寒意。她无法触碰阳光的温度,他亦无法踏入永夜的领域。这巨大的、无法逾越的现实差距,像一座无形的山岳,沉沉压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带着铁锈般的滞重感。
他爱慕的,是一个注定无法拥抱的幻影;他心痛的,是一场早已落幕千年的悲剧。这认知带来的巨大压力,几乎要将他的理智撕裂,白天强装的镇定在夜深人静时溃不成军,只剩下无尽的迷茫和一种近乎窒息的无力感。
“怎么办……”他喃喃自语,声音干涩得如同枯叶摩擦。放弃吗?转身离开,将这离奇而沉重的际遇当作一场荒诞的梦?让那抹清冷的白影,继续在无尽的时光里独自徘徊,重复着绝望的等待?这个念头刚一升起,心口便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尖锐的疼痛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浮现的,是她得知希望渺茫时,眼中那骤然熄灭的光,比月光更冷,比深渊更绝望。那眼神,比任何现实的阻碍都更刺痛他。
不!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留下月牙形的白痕,仿佛只有这真实的痛感才能对抗内心的撕扯。不能放弃!不是为了那日渐加深、让他惶恐又甘之如饴的情愫,甚至不仅仅是为了怜悯。是责任,是对一个无辜被困千年灵魂的承诺!他见过她眼底深处那点不肯彻底湮灭的微光,那是她对“未来”残存的、连她自己或许都不敢相信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