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近在靠近车门的一排蓝色硬塑座椅上坐下。座椅冰凉坚硬,透过单薄的西裤料子传来一股渗入骨髓的寒意,这寒冷让他微微瑟缩了一下,却又懒得再动。巨大的车窗如同一面面深色的镜子,清晰地倒映着对面同样空荡的座椅,只有他一个渺小而疲惫的身影被重复、拉远。
车厢内的灯光惨白恒定,刺目却毫无暖意,均匀地涂抹着他的世界。哑光的金属扶手、光洁的车厢壁、广告灯箱里的笑容永远定格——所有的一切都在冷光下呈现出一种近乎冷酷的秩序感和整洁感,唯独将他那份沉重的、无序的疲惫映衬得无处遁形。墙壁上方的电子屏幕闪烁着鲜红的“末班车”字样,数字钟无情地滚动:01:27 A。这个时间,城市的心脏已缓慢至最轻微的搏动,而他仍在它寂静的脉管里漂浮。
李豫靠在椅背上,沉重地闭上眼,但眼皮下的世界并非黑暗。办公室刺眼的白炽灯似乎还在视网膜上灼烧,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数据、客户无止境的要求、上司紧蹙的眉头……它们像浮动的幽灵,在静默中喧嚣。他感觉到太阳穴隐隐作痛,后颈的肌肉僵硬得如同生铁,长时间的伏案工作让他的肩胛骨深处弥漫着难以言喻的酸胀。这份疲惫不是瞬间的锐利刺痛,而是像无数细小的藤蔓,早已扎根在他的骨血里,蔓延到四肢百骸,沉重得连呼吸都觉得费力。寂静放大了身体内部的细微声响:血液缓慢流淌的低鸣,关节深处干燥的摩擦,还有,那份无法被任何声音遮盖的巨大疲惫感。
地铁平稳启动,加速,窗外的黑暗流动起来。偶尔掠过一片漆黑幕布上闪动的零星光点,那是尚未完全沉睡的居民楼,或彻夜不熄的广告牌。这点点光源转瞬即逝,反而将车内无人的巨大寂静衬托得愈发深重。
就在这近乎永恒的静止流动中,一个遥远的、带着泥土和青草清香的画面毫无预兆地冲破层层壁垒,闪现在脑海深处。那是在老家屋后的田野,金黄的油菜花开得漫山遍野,热辣辣的阳光像融化的金粉泼洒下来,连空气都带着一种烘烤过的暖意。
小小的他赤着脚踩在松软温热的田埂上,每一步都惊起几只小小的、闪着绿色磷光的蚂蚱。风是自由自在的,带着花粉和阳光的味道,肆无忌惮地钻进他的衣襟,鼓起他单薄的小衫,吹拂他额前支棱的短发……父亲敞着衣襟扛着锄头走在前头,洪亮地笑着,招呼他跟紧点……
那笑声仿佛触手可及,带着阳光的温度。李豫猛地睁开眼,被这突如其来的暖意刺痛了。空洞的车厢、冰冷的灯光、一成不变的引擎嗡鸣刹那间将他吞没。
窗上的倒影里,那个小小的男孩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穿着皱巴巴西装、领带歪斜、眼袋沉重、被城市灯火淘洗得筋疲力尽的男人。
家乡温暖的夕阳沉没了,取代的是这趟永无止境循环的冰冷地下列车。鼻腔深处微微发酸,他急忙用力吸了口气,将那点不合时宜的脆弱压了下去。回不去的不只是时光,更是那样毫无挂碍、只需追逐阳光和风的纯粹。
前方的线路似乎没有了尽头。李豫抬起头,目光散落在车厢顶部的灯光线条上。一个问题像一滴沉重的墨水坠入他此刻虚无的思绪中:“这一切,究竟在奔向何方?”朝九晚九,不,应该是朝九晚不知几时。
像一个嵌在巨大齿轮上锈迹斑斑的小小齿牙,被某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推着转动,无法停歇,无人关注。
是为了窗玻璃反光中,自己胸口口袋那张模糊照片里的笑容吗?还是在某个遥远的终点,真会有一盏叫做“成功”或“安稳”的灯亮起来,照亮这冗长又孤独的黑暗隧道?此刻,答案如同车窗外急速退去的黑影,混沌不明,深不可测。
他甚至感觉不到渴望,只有一种深入骨髓的倦怠和一种无所依附的茫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