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黑驴车稳当拐进罐子村村口时,已是下午快四点左右,今天太阳躲在云层后面,路上有丝丝凉风拂过。
在村口老槐树下摆龙门阵的老汉,婆姨们都看见了进村的大黑驴车,也看见了车上坐着包裹严实的兰花,还有抱着娃娃的孙母。
大家都呼喊起来,消息像风似的传遍了罐子村。
“回来了!王满银接兰花母子回来了!”
“县医院生的娃娃,啧啧,真是开了咱村的先河!”
“听说生了个六斤三两的男娃,母子都平安!”
连在地里干活的村民和婆姨女子们,都撂下手里的活计,三三两两聚拢到通往王家院坝的坡道下。
但没有人去围拦驴车,大家规矩着,可不敢冲了月子,隔着丈许讨论着,恭贺着。
她们挤挨着,伸长脖子朝路上望,眼睛里闪着好奇、羡慕,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光景。
一辈子了,谁不是在自家土炕上,由接生婆摆弄着,鬼门关前走一遭?这去县医院生娃,听着就金贵,就“轻省”,听说真能挣条命回来……。
驴车近了。王连喜老汉挺直了腰板,把鞭子梢儿在空中虚虚甩了个响。
王满银先跳下车,他脸上带着笑,可眼里有掩不住的倦色,下巴上也冒出了青黑的胡茬。
他没急着扶兰花,而是先把手伸进车辕边挂着的布兜里,抓出两大把水果硬糖——那是他昨儿特意托刘正民在县供销社买的,花花绿绿的糖纸在夕阳下晃眼。
“来来,大伙儿都沾沾喜气!”他声音洪亮,胳膊一扬,糖粒儿像一群彩雀,“噼里啪啦”撒向围观的婆姨和蹿前蹿后的碎娃娃们。
娃娃们“嗷”一声欢叫,蜂拥着去抢,在地上乱滚,激起一小片黄尘。
婆姨们笑着,有些也弯腰去捡,嘴里说着吉利话:“满银,恭喜啊!抱回大胖小子”
“兰花这回可立了大功了!”
王满银又掏出两盒“大前门”,拆散了,给坡下蹲着抽烟锅的老汉和踮着脚呼喊的后生们散扔。
烟也在半空中根根分明,引得大老爷们争抢,这可是喜庆烟,抽得美滋。
烟雾立刻缭绕起来,混杂着黄土和汗味的气息。他一边撒烟撒糖,一边应承着大家的贺喜,人却跟在驴车旁,眼睛却不时往车上看。
车上,兰花被王满银和从院坝上下来的秀兰嫂子搀着,正慢慢往下挪。
她浑身裹在厚墩墩的蓝布棉袄里,头上严严实实包着深色头巾,只露出一张白得没什么血色的脸,嘴唇也有些干。她脚下发虚,踩到车板边缘时,身子微微一晃。
“慢着,慢着。”王满银伸出手臂,稳稳托住了兰花的胳膊。他的动作很小心,仿佛捧着件易碎的瓷器。
坡下的婆姨们都静了一瞬,眼神跟着那搀扶的手走。有年长的婆姨轻轻叹了口气:“看人家男人这心细的……,这兰花的福气……,现又生个男娃,怕以后得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