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完试的那天晚上,孙少安回到那间气味混杂的临时宿舍,头刚挨着那略显潮湿的枕头,沉重的睡意就排山倒海般袭来。
几个月,不,是这半年多积攒的紧张、疲惫,仿佛在这一刻全都找到了出口。他甚至连身旁那些陌生的鼾声、梦呓都来不及细听,就沉入了黑甜的梦乡,一夜无梦。
第二天一早,他是被窗外的鸟鸣和透进来的清亮天光唤醒的。
睁开眼,只觉得浑身松快,脑子也像是被清水洗过一样,前所未有的清明。王满银已经起来了,正就着门口的光亮,看着一本书,见他醒了,便咧嘴一笑:“睡美了?起来,吃点东西,姐夫带你把这大学好好转一转。”
少安一个骨碌爬起来,动作利索地穿好衣服。啃着馍,就着温开水,他觉得这简单的早饭也格外香甜。
两人走出平房区,王满银却不往昨日考试的二楼方向走,而是带着他拐向另一条更宽些的水泥路。
“咱前两天进来的那个门,不是正门。”王满银一边走,一边给少安指点,“听说前几年闹得厉害的时候,正门封了,改从西边生活区开了个门。这回你们工农兵学员来,算是大事,正门又给开开了。咱今天,就从正门开始逛。”
走了约莫一袋烟的工夫,眼前豁然开朗。一个颇为气派的大门出现在眼前。
这大门是砖混结构的方柱子,四根柱子撑起三个门洞,中间的门洞高,两边稍矮,旁边还各有一个小门。柱子顶上看着像是装了灯,样式朴素,却自有一股庄重威严的气派。门楣上,“西北农学院”几个铁皮大字,在清晨的阳光下闪着暗沉的光泽。
“嗬!”少安忍不住低低惊叹了一声,站定了脚步,仰头看着。这和他想象中、以及昨天看到的那个侧门,感觉完全不同。
“气派吧?”王满银背着手,也仰头看了看,“走,站到门口往南看,景致更好。”
两人穿过高大的正门门洞,眼前的地势让少安又是一愣。原来这学校是建在一片高高的土塬上,大门正好在最高处。站在门口往前看,脚下是依着天然台塬地势修成的几层大平台,一层一层往下,足有五层,像巨大的台阶,通向下方。王满银告诉他,这叫“五台山”。
极目远眺,杨凌镇的屋舍、道路、田野尽收眼底,像一幅摊开的大地图。
更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一道青黑色的山脉蜿蜒起伏,在薄薄的晨霭中若隐若现。
“看那边,秦岭。”王满银指着那道山脉,“天气好,看得真真的。”
少安看得有些出神。他长这么大,还是头一次站在这么高的地方,看这么远的世界。
双水村那山圪崂,一下子被比了下去,显得那么小。他心里涌起一股难以言说的开阔感,仿佛自己的胸膛也跟着这天地一起变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