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伸出那双布满老茧和裂口的大手,有些生疏笨手笨脚地在草稿纸上划拉数字,写出来的字时轻时重,带着股泥土的拙劲儿。
但他还记得,姐夫王满银在节后来县城看他时,他说了学习时的苦恼,王满银拍着他肩膀鼓励他。
“你考的不是试,是你的前途和未来的欢喜。你书桌上的课本,是你将来选择的勇气和拒绝时的底气。
现在学习自律的苦轻如鸿毛,后悔的痛没有良药。此刻披星戴月学习的时光,是你实现梦想最大的力量。
你现在读书时吃的苦。在你考上大学之后就会明白,它是你唯一可以遮住贫富差距上等布料。
所有,先嗅书香,后闻花香。不要觉得现在读书痛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是你一家改换阶级的天梯。
所以他一头扎进学习的苦海。
“嗯……润叶,你等下,我再算算……”他瓮声瓮气地说着。
润叶从边上碗里抓起旁边一个黄面馍,递给他,他接过来,狠狠咬了一口,像是要借着这股劲儿把知识给啃下去。
那黄面馍是玉米面掺了点白面做的,比纯黑面馍强点,可还是粗糙得拉嗓子。
这是他听了姐夫王满银的劝,才每天中午晚上特意加的营养。
往常,他连这都舍不得,基本就是菜汤就黑面馍,或者更差的高粱面、糜子面窝窝。
刘正民推开宿舍门时,书本的味道扑面而来。
窑洞不大,靠窗摆着张旧木桌,孙少安正趴在桌上,手里的铅笔在草稿纸上演算得飞快。
田润叶坐在旁边的炕沿边上,手里捏着本初中代数,正指着一道题低声讲解。
“又来给少安当先生了?”刘正民笑着脱鞋上炕,往靠墙的铺位上一坐。
润叶抬头,脸颊微红:“正民哥回来了。少安哥这道方程题总绕不过弯子,我再讲讲。”
少安也抬起头,手里的铅笔头都快磨平了:“正民哥,这玩意儿真绕。就像算队里分粮,明明是仨人分一百斤,咋到纸上就成了x加y加z?”
“这就叫化繁为简。”润叶拿起桌上的半截粉笔,在墙上用炭笔画了三个圈,
“你看,把每户人口设成x、y、z,加起来就是总人数,再按比例分粮,这不就清楚了?跟你记工分算账一个理儿。你不要老是用劳动思维来想,你现在是学生!”
少安盯着墙上的圈,眉头拧成个疙瘩,忽然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就跟我给队里记工分,张三李四各干了多少天,加起来除以总工分,算每人该得多少粮一样!”
“就是这个理!”润叶眼睛一亮,笑得露出俩酒窝,“少安哥你脑子灵光,就是没摸透这纸面上的道道。”
刘正民在一旁抽着烟,看着这光景,心里头熨帖。他从抽屉里摸出个纸包,打开是几块奶糖:“来,歇会儿,吃块糖。润叶,还是得你来,少安才开窍。”
润叶摆手:“那有,少安哥本来就聪明,只是很久没接触课本。
再说,少安哥只有半年多时间学习,我可不得出点力,他能考上大学,是多大的好事。”她把糖往少安面前推了推,“你吃,补补脑子。”
少安捏起块糖,剥开纸塞嘴里,甜丝丝的味道从舌尖漫开。他看着润叶手里的课本,又低头瞅了瞅自己写得密密麻麻的草稿纸,忽然叹了口气:“就是这物理化学,跟听天书似的。啥原子分子,有时真犯迷糊。”
“别急。满银哥说,你没有时间慢慢磨,先囫囵吞枣记下再说,有些东西结合实际,理解事半功倍”
润叶翻到物理课本里的杠杆原理,指着插图,“比如,你看这扁担挑水,是不是一头重一头轻就晃?这就是杠杆。你平时给队里挑粪,咋调整担子平衡的,就按这个理儿。”
少安想了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他拿起笔,在纸上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扁担,旁边标上“粪桶”“支点”,嘴里念念有词:“怪不得我总把重的那头往肩膀跟前挪,原来是让力臂短点……”
刘正民见他俩说得热闹,起身往门口挪:“你们聊着,我去食堂打饭。润叶,你也在这吃,今儿好像有熬萝卜,给你们多打两勺。”
“正民哥,不用给我打,我等会儿回二爸家吃。”润叶连忙摆手。
“那也行。”刘正民走到门口,润叶二爸家伙食可比站里强太多。又回头道,“少安,等下你送送润叶,也顺便放松下脑子……。”
少安“嗯”了一声,心思早又回到书本上。润叶拿起他的错题本,指着一道化学方程式:“你看这化肥分解,就跟咱沤粪似的,有机物变无机物,道理相通……”
窗外的日头慢慢往西沉,各处灶房的烟囱开始冒黑烟,混着饭菜香飘过来。
少安笔下的草稿纸越积越厚,润叶的声音不高,却像春雨似的,一点点往他脑子里渗。
偶尔卡住了,两人就对着书本发愣,忽然想通了,又会同时笑出声,惊得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
等润叶收拾书本要走时,天已经擦黑。少安送她到县委家属院门口,路灯昏黄的光洒在土路上,俩人的影子一会儿并成一个,一会儿又分开。
“少安哥,明天下午复习历史,满银哥编的顺口溜记朝代,好背。”润叶站在路口,风吹得她额前的碎发飘起来。
“我晓得。”少安搓着手,黝黑的脸在灯光下泛着光,“润叶,你说我真能考上不?有时候觉得啥都懂了,有时候又跟没学过一样。”
“咋不能?”润叶抬头看他,眼睛亮得很,“你记不记得小时候,你爬树掏鸟窝,再高的树都敢上。这读书就跟爬树一样,一步一步来,准能到顶。”
少安咧嘴笑了,露出白牙:“你说得对。我就当这是爬棵高树。”
润叶也笑了,转身往县委大院内走:“那我走了,明天见。”
“明天见。”少安站在原地,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才转身往回走。
晚风带着凉意,吹得他脑子更清醒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