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满银啊,坐。”陶根生指了指板凳,心里琢磨着怎么开口劝他。
王满银没坐,直接把那几张纸递到陶根生面前的桌子上,语气带着点小心翼翼的恳切:
“陶叔,这是我根据这几天看的、想的,胡乱划拉的一点东西。关于咱这和泥配比的。我见识浅,想的肯定不全乎,您经验老道,帮我瞅瞅,看哪里不成,纯属瞎想,您别笑话。”
陶根生心里叹口气,心说果然还是这事。他本不想看,但看着王满银那诚恳又带着点执拗的眼神,想起他丈人孙玉厚的厚道,还是耐着性子拿起了那几张纸。
纸上是用铅笔写的,字迹倒是工整。标题赫然写着:“标准化配比,科学和泥试行想法”。
陶根生耐着性子往下看。上面写着,柳林陶瓷厂品质稳定,良品率高,是因为人家能分析泥土里的啥“成分”,进行“科学配比”,所以东西烧得又匀又好。
而咱们各个瓦罐厂,全凭老师傅的眼和手,好坏看经念,偶尔次品多一些,也是走了眼。
看到这,陶根生心里哼了一声,还是老调调。他接着往下看。
一片取土,有经验的老师傅能看出,那儿的土粘性适中,杂质少;
第二,用不同网眼大小的竹筛子或者铁纱网,把挖回来的干土筛几遍,把石子、草根这些硌楞东西都剔出去;
第三,记录下“几筐土配几筐砂”(他注明是石英砂,能防开裂)、“几筐土配几筐灰”(用的是草木灰或者煤渣灰,能改善烧结)的最好比例,以后所有泥料都照这个方子来配,不准谁随意改。连加多少水,都用固定大小的木桶量着来。
陶根生刚开始确实是漫不经心,心里还带着点“看你能编出啥花来”的不以为然。但看着看着,他抽烟的动作慢下来了,身子也不自觉地坐直了些,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
这娃……说的这些,乍一听还是有点玄,但细琢磨,好像又都在点子上?没有提什么买不起的机器,也没有啥听不懂的洋词,就是筛土、定比例、量水……这些活儿,厂里其实也做,但从来没这么死板地规定过,都是师傅们随口吩咐“多加把砂”、“灰少了”之类的。
他猛地发现,王满银这后生,跳出了老师傅凭个人经验的老路数,愣是从县陶瓷厂那套里,扒拉出点他们这小厂似乎也能用的东西。
他是在用那种“标准化”的眼光,来看待这祖传的手艺!
陶根生放下烟袋锅,手指点着纸上“固定比例”那几条,抬头看向王满银,眼神里之前的轻视和担忧淡了,多了些惊异和探究:“满银,你这……这几条,是咋想出来的?”
王满银见陶根生态度变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忙说:“陶叔,我就是瞎合计。你看啊,县厂用机器分析配比,咱没那条件。但咱可以把好的经验固定下来不是?
比如上次李师傅和的那池泥,烧出来的罐子个个周正,我问了他,大概就是那个土、砂、灰的比例。咱就把那次当成标准,以后都照着他那个来,不就省得每次都得李师傅亲手调,还能保证回回都不差吗?
我们罐子村可没有经验丰富的大师傅,也只有标准化,才能生产出稳定合格的产品…。”
陶根生没立刻说话,手指敲着桌子,目光又落回那几张纸上,半晌,才重重吐出一口烟,缓缓点头:“嗯……你这么说……啧……好像还真是这个理儿!就这么干,说不定……真能行!特点是你们罐子村的瓦罐厂…。”
他抬起头,看着王满银,脸上露出了真切的笑容:“好小子!脑子活络!比孙玉亭强!他光会嘴上说,你是真能琢磨出点道道来!
明天!明天咱就找李师傅他们几个老把式,按你这纸上写的,试试!”
窑洞外,天色已经黑透,只有几颗星星在天上眨巴眼。窑洞里,煤油灯的光晕下,一老一少对着几张写满字的纸,越说越起劲,之前的隔阂仿佛也随着烟雾消散了。王满银心里知道,这第一步,总算迈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