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过程中,小北自己也感受到一种奇异的满足感。他过目不忘的能力,第一次不再是孤立地存在于书本和记忆里,而是变成了可以帮助别人、可以创造出生动变化的东西。他看着南南在他的下,动作越来越流畅,越来越有表现力,心里有一种默默的、难以言喻的喜悦,比背出一篇长长的课文、算对一道复杂的算术题更加充实和温暖。
然而,变化像夏日的天气一样,突如其来。
半个月后,那辆曾经来过的、印着电视台标志的面包车再次卷着尘土,开进了村子。这次下来的不只是工作人员和燕子姐姐,还有两个穿着打扮明显与村里人格格不入的陌生人——一个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中年男人,和一个穿着时髦连衣裙、身上飘着好闻香味的中年女人。他们是省城少年宫的艺术老师,看了节目组带回去的素材(虽然节目还没播,但内部素材已经流传),对南南这个有灵性的苗子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特意跟着节目组下来。
南南的家几乎被热情的村民和好奇的孩子围满了。小北挤在人群里,看着那两位城里来的老师,脸上带着和蔼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对南南那沉默寡言、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的爹,侃侃而谈。
他们夸南南天赋罕见,是块未经雕琢的璞玉;他们说省城少年宫有最好的舞蹈老师,有明亮的练功房,有大镜子,有专业的把杆和地板;他们说待在这个小村子里只会埋没了孩子,应该去接受正规系统的训练,将来才有机会考上专业的舞蹈院校,前途无量;他们甚至暗示,可以帮忙争取减免部分学费,或者寻找资助。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糖果,包裹着诱人的、闪闪发光的未来。村民们听得啧啧称奇,羡慕不已,纷纷说南南爹真是好福气,丫头要出息了,要飞出这穷窝窝变成金凤凰了!
南南站在她爹身边,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看不清表情。但小北能看到她的耳朵尖红红的,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发抖。那个广阔而精彩的、她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世界,那个充满音乐和舞蹈的世界,此刻正透过这两位光鲜的城里人,向她发出无比清晰而诱人的召唤。
小北的心,却慢慢地、一点点地沉了下去。他一声不响地退出人群,独自走到村后的麦田边上。麦子已经收割完毕,田野显得空旷而寂寥,只剩下整齐的麦茬在夕阳下泛着暗淡的金光,像一片收割后的战场,残留着丰收的余烬和荒凉。风毫无阻挡地吹过旷野,带来一丝初秋的凉意。
他站在那里,瘦削的身影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显得格外孤单。
他知道那两位老师说的是对的。南南的天赋不应该被埋没在这里,她应该去更大的地方。他只是……只是突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失落和茫然。如果南南走了,河滩柳树下,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谁还会需要他那种刻板而精确的呢?谁还会在他指出手臂角度低了十度时,露出那种惊讶又佩服的表情,然后立刻去尝试改正呢?
他那被视为的记忆力,对于这片沉默的土地、对于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人、对于只知道让他好好读书将来找个安稳工作的奶奶来说,究竟有什么具体的、实实在在的意义呢?它更像是一个精致却无用的摆设。
远方,夕阳正在缓缓沉入地平线,将天空渲染得一片凄艳的橘红。小北忽然想起了自己的母亲。那个离开这片土地,再也没有回来的女人。她是否也曾感受到某种召唤,于是义无反顾地奔向了她想象中的、更好的世界?她是否……也曾偶尔想起这片麦田,想起留下的他?
这个念头让他心里一阵尖锐的刺痛。
他慢慢地在田埂上坐了下来,抱着膝盖,望着眼前无垠的、收割后显得格外空旷和沉默的土地。风更凉了,吹得他单薄的衣衫紧紧贴在身上。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像一株长在田埂上的沉默的麦茬,守望着这片承载了他所有记忆、却也禁锢着他所有想象的土地,守望着一个即将离开的同伴,守望着自己模糊不清的未来。
天地辽阔,夕阳盛大,却愈发衬得他身影渺小。
一种深沉的、与他年龄极不相称的迷茫,如同暮色一样,缓缓地将他包围。
他知道南南可能很快就要走了,走向一个更广阔的世界。而他呢?他的路,又在哪里?他那过目不忘的脑子,能帮他记住整个世界,却似乎无法帮他找到一条离开这片麦田的路。
他只是坐着,久久地坐着,直到夜幕像一块巨大的、深蓝色的绒布,缓缓覆盖了整个原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