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画眉依旧(1 / 2)

夜色尚未完全褪去,天地间弥漫着一种将明未明的混沌。圆明园长春仙馆的寝殿内,静得只能听到更漏里沙粒滑落的细微声响,以及身边人那变得比以往更清浅、更需要凝神才能捕捉的呼吸声。

世兰在这一片寂静中倏然惊醒,心口残留着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惊悸,仿佛在梦中遗失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东西。她下意识地侧过身,在朦胧的晨曦微光中,贪婪地、近乎偏执地凝视着身边依旧沉睡的宜修。

光线太暗了,只能勾勒出一个模糊而安静的轮廓。但那日益稀疏、已然半数霜白的发丝,即便在如此晦暗的光线下,也顽强地折射出些许凄冷的银辉,刺得世兰眼睛生疼。

它们散落在枕畔,衬得宜修那张本就清癯的面容,愈发显得脆弱单薄,仿佛一尊精心烧制却已出现细微裂痕的白瓷,轻轻一碰,就会碎裂开来。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吞噬的恐慌和尖锐的心疼,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她。她下意识地屏住呼吸,连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都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

她不能再等了。一种莫名的冲动驱使着她,必须做点什么,抓住些什么,来对抗这无声流逝的时光和内心深处日益扩大的黑洞。

她极其缓慢地、小心翼翼地挪动身体,每一个动作都轻得像羽毛落地,生怕床榻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冰凉的金砖地面透过赤着的脚心传来刺骨的寒意,她却浑然不觉。借着从窗纱透进来的、愈发清晰些的微光,她摸索到梳妆台前,准确无误地找到了那盒宜修惯用的、散发着清冷松香气的螺子黛。

然后,她回到床边,没有选择坐在床沿,而是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轻轻地、带着某种郑重的仪式感,跪坐在了脚踏之上。这个高度,恰好能让她平视宜修的睡颜。她深吸一口气,试图压下那从指尖蔓延到全身的细微颤抖,打开黛盒,取出那支纤细的黛笔。笔杆冰凉,她却觉得烫手。

她屏息凝神,将全身的注意力都凝聚在笔尖,如同进行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最神圣不可侵犯的祭祀。

她努力回忆着许多年前那个雷雨交加的夜晚之后,回忆着她们那场秘密却真挚的“大婚”次日清晨,她为宜修画眉时的感觉——那时,虽然手也抖,心也慌,却远不似此刻,充满了某种濒临绝望的、徒劳的挣扎。

笔尖,终于颤抖着、小心翼翼地触上了宜修那淡得几乎看不见的眉骨。

一下,两下……她的手抖得厉害,几乎无法控制线条的走向。那黛色时深时浅,时断时续,勾勒出的眉形歪歪斜斜,远不如宜修自己画的那般流畅优美、贴合骨相,甚至显得有些笨拙可笑。

每一笔落下,都像是在她心上划下一道口子。为什么就是画不好?为什么连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她越是想集中精神,手就抖得越厉害,眼前也因积聚的水汽而变得模糊。

宜修还是醒了。

或许是被她那过于紧绷的呼吸声惊动,或许是被那细微却持续的、笔尖划过皮肤的触感唤醒。她缓缓地、带着久病之人特有的疲惫,睁开了眼睛。她没有立刻起身,甚至没有转动脖颈,只是微微转动眼眸,视线落在了床内侧那面光可鉴人、映照着此刻情景的水银镜中。

镜子里,清晰地映出身后人影——世兰跪坐在脚踏上,微微仰着头,一只手紧张地悬在半空,另一只握着黛笔的手因用力而指节泛白,却依旧止不住地颤抖。

她的眉头紧紧蹙着,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眼神里充满了全神贯注的认真,以及一种几乎要溢出来的、深不见底的悲伤和……恐惧。那种仿佛即将失去全世界般的恐惧,让宜修的心像是被最纤细的针猛地刺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