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言风波的余烬虽已冷却,但景仁宫小书房内的灯火,却比往日燃得更久、更亮。烛台上新换的蜡烛噼啪作响,将一室静谧照得暖融。宜修并未如常批阅奏章或沉浸书海,而是端坐于书案前,铺开一张上好的宣纸,镇纸压平边角,然后执起一管紫毫,神情专注地书写着什么。
世兰洗漱完毕,穿着一身柔软的寝衣,带着皂角的清新气息蹭进书房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幕。
她好奇地凑过去,像只好奇的猫儿,趴在书案边,下巴搁在交叠的手臂上,睁大眼睛看宜修笔下的内容。
然而,纸上所写并非她想象中的诗词歌赋或晦涩典籍,而是一条条看似枯燥琐碎的后宫事务条目:各宫份例定例详解、年节赏赐的具体规制、妃嫔晋见皇后及太后的不同礼仪规范、甚至还有几项简单的、记录后宫用度收支的项目。
“娘娘,您写这些做什么?”世兰歪着头,满脸不解。这些琐事,向来有内务府和掌事宫女打理,何需娘娘亲自费神书写?
宜修闻声,并未立刻抬头,而是将最后一笔勾勒完毕,这才放下笔,抬眼看向世兰。烛光下,她的目光柔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她伸手,将还趴在案边的世兰轻轻拉起来,让她在自己身边的绣墩上坐下,然后指着纸上那些墨迹未干的条目,语气平和得像是在讲述一个故事,却又字字千钧:
“这些,看似繁琐无趣,却是身为高位妃嫔,乃至……日后若有可能,身为太后,需要懂得、也需要牢牢掌握的基本道理。”
世兰眨了眨那双明媚的大眼,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扇动,眼神里依旧带着懵懂。道理她懂,但为何要学这些?
宜修看出她的困惑,耐心地、一条条解释道:“譬如这份例定例,”她的指尖点在那密密麻麻的条目上,“你若心中无数,底下那些惯会看人下菜碟的奴才,便可欺上瞒下,以次充好,甚至中饱私囊,而你被蒙在鼓里,既失了体面,也受了委屈。再譬如这晋见礼仪,你若不知其中细微差别,行差踏错,便会被人暗中嘲笑,失了威严,久而久之,谁还会真正敬你、畏你?还有这收支用度,”
她指向另一处,“你若不明就里,便无法真正掌管一宫事务,容易被底下人联手架空,成为一个有名无实的空架子,连自己身边的人都约束不住。”
她的话语清晰而缓慢,像是一滴一滴渗入干涸土地的水,每一句都指向深宫生存最现实、最残酷的一面。她看着世兰那张逐渐褪去嬉笑、变得凝重起来的脸,轻轻叹息一声,伸手握住了她有些微凉的手,目光深邃地望进她眼里:
“世兰,宫廷深深,人心叵测。本宫……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时时处处都将你护在羽翼之下。总有力所不及、目光难至之处。你要学会自己立起来,要长出属于自己的铠甲和利齿。懂得这些,并非是为了去与人争权夺利,耍弄心机,而是为了让你在任何情况下——无论是风光无限,还是遭遇困境——都能有安身立命的底气和能力。即便……”
宜修的声音在这里有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停顿,她移开目光,望向跳跃的烛火,仿佛那火焰能给予她说完这句话的勇气,“……即便有一天,本宫走在了你的前头,不在了,你也能凭着这些学到的本事,在这吃人的地方,活得体面,活得安稳,不至于被人欺凌了去。”
这番话,如同重锤,一字一句地敲打在世兰的心上。
她脸上的血色微微褪去,手指下意识地反握住宜修的手,攥得紧紧的。她不喜欢听“不在了”这样的话,光是想象,就让她心口像被针扎一样疼。
她想起近日平息的那场风波,想起娘娘是如何不动声色地为她挡去那些明枪暗箭,如何将她牢牢护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