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路上小心。”石阿婆送她们到门口,看着她们的车子渐渐远去,才转身回到房间。
苏曼卿则坐在一旁的工作台前,手里捧着石阿婆送的那卷红色苗绣丝线,指尖细细摩挲着。那丝线比她常用的苏绣线更粗一些,色泽浓烈如烈火,带着一种未经雕琢的野性张力,与苏绣丝线的温润细腻截然不同。她取过一根针,试着将红线穿入针孔,又拿起一块素色绸缎,在上面轻轻勾勒出一朵兰草的轮廓,而后尝试用苗绣的针法去点缀花瓣边缘。
可刚绣了两针,便忍不住摇了摇头。苏绣讲究“平、齐、细、密、匀、顺、和、光”,每一针都要藏锋收尾,力求线条流畅无痕;而苗绣的针法却带着一股洒脱劲儿,针脚起落分明,甚至故意保留一些线头的粗糙感,反倒更显生动。她习惯了苏绣的内敛含蓄,一时之间竟难以驾驭这种外放的力道,绣出的花瓣不伦不类,既没了苏绣的清雅,也失了苗绣的精气神。
“曼卿,是不是针法不对?”顾星晚恰好走过来,看到她对着绣品蹙眉,便轻声问道。
苏曼卿抬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啊,阿婆的针法看着简单,真正上手才知道难处。我们苏绣讲究藏拙,可苗绣偏偏要把针脚的力道露出来,这股子劲儿,我一时半会儿还学不会。”
石阿婆听到她们的对话,停下手中的活计走了过来。她拿起苏曼卿的绣品看了看,又指了指自己正在绣的背扇片:“曼卿姑娘,你的针太‘软’了。苗绣要的是‘扎’进去的力气,就像我们苗家人在山里扎根,要稳、要实在。”她说着,拿起苏曼卿的针,蘸了红线,在绸缎上重重落下一针,而后手腕一转,丝线利落回弹,一朵小小的、带着棱角的花瓣便跃然其上,虽不及苏绣的精致,却自有一股蓬勃的生命力。
“你看,”石阿婆松开手,示意苏曼卿试试,“不用怕线迹粗,我们苗家的花,就是要长在风里、晒在太阳下,粗一点,才经得住风雨。”
苏曼卿看着石阿婆绣出的那针,若有所思。她深吸一口气,学着石阿婆的样子,沉下心来,将针用力扎入绸缎。起初依旧有些生疏,针脚要么偏软,要么又太过用力扯坏了面料,但石阿婆始终在一旁耐心指点,时不时用粗糙的手指握住她的手腕,带着她感受发力的节奏。
顾星晚在一旁看着,心里感慨万千。苏曼卿是苏绣界出了名的天才,年纪轻轻就已经能复刻出不少失传的苏绣技法,向来是旁人向她请教,如今却像个小学生一样,虚心跟着石阿婆学习苗绣。而石阿婆,一辈子守在大山里,从未接触过外界的刺绣流派,却能以最朴素的道理,点透苏曼卿的困惑。这大概就是传统手工艺的魅力,没有高低之分,只有相互借鉴、彼此成就。
娜迪莎那边学得正热闹。她性子爽朗,不怕出错,即便绣坏了也只是哈哈大笑一声,重新再来。石阿婆教她的是苗绣中最基础的“打籽绣”,用线在针上绕几圈,再扎入面料,形成一个个圆润的小疙瘩,用来表现花蕊或是图案的肌理。娜迪莎学得很快,没多久就掌握了要领,她突发奇想,用打籽绣在一块布上绣出了非洲草原上的金合欢树,小疙瘩做树冠,再用长线拉出树干,竟别有一番风味。
“阿婆!你看我绣的!”娜迪莎举着自己的作品跑过来,脸上满是得意。
石阿婆眯着眼睛看了看,笑着点了点头:“好看!有你们家乡的样子。绣花嘛,不用非要照着别人的样子,把自己心里想的绣出来,就是最好的。”
这话让苏曼卿豁然开朗。她放下心中对“标准”的执念,不再刻意模仿苗绣的针脚,而是试着将苏绣的细腻与苗绣的力道结合起来。她用苏绣的“套针”铺陈兰草的底色,再用苗绣的“打籽绣”点缀花蕊,两种针法在绸缎上交融,既有兰草的清雅飘逸,又有花蕊的饱满生动,竟比单纯的苏绣或苗绣更具韵味。
“阿婆,您看这样行不行?”苏曼卿把修改后的绣品递给石阿婆。
石阿婆仔细端详了许久,脸上露出了赞许的笑容:“行!太行了!曼卿姑娘,你是个聪明孩子。手艺这东西,不是死的,能把别人的好东西变成自己的,就是真本事。”
工作室里的学徒们也渐渐受到了启发。有人试着用苗绣的色彩搭配苏绣的图案,有人将苗绣的图腾融入现代设计的服饰中,原本略显沉闷的工作室,因为苗绣的加入,变得充满了活力与创意。大家时不时地互相交流,石阿婆教大家苗绣的针法和图案寓意,苏曼卿则给大家讲解色彩搭配和设计理念,顾星晚负责协调沟通,娜迪莎则偶尔会提出一些天马行空的想法,比如用非洲的蜡染布料搭配苗绣,做出更具国际范儿的作品。
中午吃饭的时候,娜迪莎特意带来了自己做的非洲杂粮饭和香料炖肉。杂粮饭里混着小米、玉米和豆子,口感丰富,炖肉则香气浓郁,带着独特的异域风味。石阿婆起初有些犹豫,毕竟她一辈子吃惯了山里的粗粮和清淡菜肴,但尝了一口炖肉后,眼睛亮了起来。
“这个肉好吃,有味道。”石阿婆一边吃,一边说道。
“是吧!”娜迪莎得意地扬起下巴,“这是我们家乡的做法,用了十几种香料呢。阿婆,您要是喜欢,我以后经常做给您吃。”
苏曼卿也尝了尝,笑着说:“确实很有特色,和我们江南的菜完全不一样。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换着口味做,阿婆也能多尝尝不同的味道。”
顾星晚看着桌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和大家脸上洋溢的笑容,心里暖暖的。她原本只是想给石阿婆找一个安稳的去处,让苗绣得以传承,却没想到,这竟是一个相互成就的开始。苗绣给苏曼卿的工作室带来了新的灵感,苏曼卿的理念也让苗绣有了更广阔的发展空间,而娜迪莎的加入,更让这种融合跨越了国界。
下午,顾星晚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市里文化局的工作人员打来的,说他们听说了石阿婆的事,想邀请石阿婆参加下个月举办的传统手工艺博览会,展示苗绣作品。
“阿婆,有个好消息要告诉您。”顾星晚挂了电话,走到石阿婆身边,“市里要办手工艺博览会,想邀请您去展示苗绣,到时候会有很多人来看您的作品呢。”
石阿婆愣了一下,有些不确定地问道:“我去?我一个山里的老太婆,能行吗?”
“怎么不行!”苏曼卿立刻说道,“阿婆,您的苗绣是宝贝,就应该让更多人看到。到时候,我们陪您一起去,帮您布置展位,给大家介绍苗绣。”
娜迪莎也附和道:“是啊,阿婆!这是个好机会,我还可以帮您翻译呢!让外国朋友也看看您的手艺!”
石阿婆看着大家期待的眼神,心里渐渐动了心。她一辈子都在大山里,最远只去过镇上,从未想过自己的绣品能走出大山,能被那么多人看到。她低头看了看自己布满老茧的双手,这双手绣了一辈子花,绣过姑娘的嫁衣,绣过孩子的背扇,绣过乡亲们的头巾,如今,或许真的能绣出一条更宽的路。
“好,我去。”石阿婆缓缓点头,眼神里带着一丝忐忑,更多的却是期待,“我要把最好的绣品都带去,让大家看看,我们苗家的手艺,不差!”
接下来的日子,工作室里变得更加忙碌起来。石阿婆每天都在加紧赶制参展的作品,她不仅绣了传统的凤凰、牡丹、五谷丰登等图案,还在苏曼卿的建议下,尝试绣了一些更具现代审美的小幅作品,比如将苗绣的图腾简化,绣在书签、手帕上。
苏曼卿则忙着帮石阿婆设计展位,她打算用竹编的屏风搭建一个小小的苗家院落,再挂上石阿婆的绣品,配上一些山里的枯枝、野果作为装饰,既能突出苗绣的乡土气息,又能让参观者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顾星晚负责联系博览会的主办方,确认各项事宜,同时还在网上发布了一些石阿婆刺绣的视频和照片,没想到很快就引起了网友的关注。很多人留言说,第一次看到这么有生命力的刺绣,希望能有机会学习,还有一些文创品牌主动联系她,想和石阿婆合作,开发苗绣相关的产品。
娜迪莎则成了石阿婆的“专属摄影师”,她每天都用手机记录下石阿婆刺绣的瞬间,还有工作室里大家一起学习、创作的场景,然后发到自己的社交账号上。她的朋友们看到后,都对这门神奇的中国手艺赞不绝口,还有人特意托她购买石阿婆的绣品。
这天下午,工作室里来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是苏曼卿的外婆,一位退休多年的老苏绣艺人。老人家听说石阿婆来了,特意从乡下赶过来看看。
“石阿婆,久仰大名啊。”苏外婆握着石阿婆的手,笑着说道,“我早就听说苗绣色彩艳丽,针法独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石阿婆也笑着回应:“您太客气了,我就是个普通的绣娘,比不得您这样的大家。”
两位老人坐在院子里的藤椅上,聊起了各自的刺绣生涯。苏外婆说,她十几岁就开始学苏绣,那时候条件艰苦,没有现成的丝线,就自己染线,没有绣绷,就用木板代替,一辈子就守着这门手艺,看着苏绣从兴盛到落寞,又在曼卿这一辈渐渐有了起色,心里既欣慰又感慨。
石阿婆也说起了自己的经历。她十三岁跟着阿妈学绣,十八岁就成了村里最好的绣娘,那时候,村里的姑娘出嫁,都以能穿上她绣的嫁衣为荣。可后来,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没人愿意学这耗时费力的手艺,她的女儿也嫌绣活赚钱慢,去了城里打工,只有她一个人,还守着那些绣线和绣绷。
“有时候我也想过,是不是该放弃了。”石阿婆叹了口气,“可每次看到那些旧绣品,就想起阿妈临终前说的话,她说,苗绣是我们苗家的根,不能断在我们手里。”
苏外婆握住她的手,轻轻拍了拍:“我懂,我都懂。我们做手艺的,心里都装着一份执念,这份执念,就是让老祖宗传下来的东西,能一直活下去。”
两位老人越聊越投机,从针法技巧聊到图案寓意,从材料选择聊到传承困境,仿佛找到了知己。苏外婆还拿出自己珍藏多年的苏绣线,送给石阿婆,石阿婆则回赠了她一块自己绣的苗绣手帕,上面绣着一对嬉戏的鸳鸯。
“以后,我们多交流。”苏外婆说道,“你的苗绣有灵气,我的苏绣有章法,我们互相学习,说不定能琢磨出更多好东西。”
石阿婆用力点头:“好!以后常来看看。”
夕阳西下的时候,苏外婆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石阿婆站在门口送她,看着她的身影消失在竹林尽头,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她觉得,自己在这里不仅找到了传承苗绣的希望,还找到了志同道合的朋友,这种感觉,是她在大山里从未有过的。
博览会的日子越来越近,石阿婆的参展作品也基本完成了。她一共准备了二十多件绣品,有大幅的背扇、壁挂,也有小巧的书签、香囊,每一件都凝聚着她的心血。苏曼卿和顾星晚帮着给每件作品都配上了文字介绍,详细说明了图案的寓意和针法特点。
开展的前一天,大家一起去博览会现场布置展位。石阿婆看着自己的绣品被一一挂起,看着那个充满苗家特色的展位渐渐成型,心里既紧张又激动。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一幅绣着凤凰的壁挂,那是她花了半个月才绣成的,凤凰的羽毛用了十几种颜色的丝线,层层叠加,光彩夺目。
“阿婆,您看,多好看。”顾星晚走到她身边,轻声说道。
石阿婆点了点头,眼睛有些湿润:“要是阿妈能看到就好了。”
“阿妈肯定能看到的。”苏曼卿递过来一张纸巾,“她在天上看着您,看着苗绣被这么多人喜欢,一定会很开心的。”
娜迪莎也说道:“明天一定会有很多人来称赞您的作品,阿婆,您要自信一点!您是最棒的绣娘!”
石阿婆擦了擦眼睛,露出了笑容:“好,我自信。”
第二天,博览会正式开幕。石阿婆的展位很快就吸引了大量的参观者。大家被那些色彩浓烈、图案生动的苗绣作品深深吸引,纷纷驻足观看、拍照留念。很多人围在石阿婆身边,向她请教苗绣的历史和针法,石阿婆耐心地一一解答,顾星晚和娜迪莎在一旁帮忙翻译和引导。
有一位年轻的妈妈带着女儿来参观,小女孩看到石阿婆绣的背扇,眼睛都亮了:“妈妈,这个好漂亮!我也想学绣花!”
石阿婆笑着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喜欢就好,以后阿姨教你。”
年轻妈妈感动地说:“阿婆,现在愿意学这些传统手艺的孩子越来越少了,您能坚持下来,还愿意教大家,真是太不容易了。”
还有一些从事文创设计的人,向石阿婆表达了合作意向,希望能将苗绣元素融入现代产品中,让更多年轻人了解和喜欢苗绣。石阿婆一一记下了他们的联系方式,她说,只要能让苗绣传承下去,她愿意尝试任何新的方式。
苏曼卿的外婆也特意赶来捧场,她还带来了自己的一些苏绣作品,和石阿婆的苗绣摆放在一起,两种风格迥异的刺绣相互映衬,竟形成了一种独特的美感,吸引了更多人的关注。
博览会持续了三天,石阿婆的展位始终是最受欢迎的展位之一。很多人不仅买走了她的小件绣品,还留下了联系方式,希望能预订她的作品。更让石阿婆开心的是,有十几个年轻人当场表示,想拜她为师,学习苗绣。
“阿婆,您看,这么多人想跟您学,苗绣有救了。”顾星晚看着登记簿上密密麻麻的名字,高兴地说道。
石阿婆看着那些年轻的面孔,心里充满了希望:“是啊,有救了。以后,我要把我会的都教给他们,把苗绣的故事,也讲给他们听。”
博览会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