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星晚的“双面江南”艺术中心坐落在苏州平江路尽头的巷弄里,白墙黛瓦爬着青绿的藤蔓,木门推开时会发出“吱呀”一声轻响,像把旧时光轻轻揉碎在风里。艺术中心分了两进院子,前院摆着顾星晚自己烧制的青瓷摆件,釉色里晕着江南特有的烟雨朦胧;后院则隔成了一个个独立的工作室,落地窗外就是潺潺流水,偶尔有乌篷船划过,船桨搅碎水面的光影,会漫进窗棂落在工作台的布料上。
娜迪莎的工作室在最靠里的那间,窗帘总是拉开一半,既能让阳光透进来照亮布料的纹路,又能挡住午后过于炽烈的光线。她今天穿了件简单的白色棉布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手腕上一串红绳串的木珠——那是离开肯尼亚时奶奶亲手给她系上的,木珠上刻着当地部落特有的图腾,据说是能带来平安的护身符。工作台面上摊着好几块布料,有靛蓝色的蜡染布,边缘还留着手工浸染的不规则纹路;有橙红色的粗麻布,摸起来糙糙的,却带着草原阳光的温度;还有几块缀着小珠子的黑色纱巾,是她从内罗毕的集市上淘来的,珠子在阳光下会泛出细碎的光,像夜晚草原上的星星。
娜迪莎正拿着一支白色的粉笔在蜡染布上画轮廓,她的动作很轻,笔尖在布料上划过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她要设计一套代表肯尼亚的服装,既要能展现部落文化的厚重,又要融入江南的灵秀——顾星晚说,“双面江南”的意义就是让不同的文化在这里相遇、碰撞,最后开出新的花来。她想在裙摆处画上马赛马拉草原的日落,橙红色的天际线鬃毛要绣得蓬松,像是能被风吹动一样。领口则打算用江南特有的苏绣技法,绣上几簇小小的金合欢花,花瓣用浅黄的丝线,花蕊用橙红的,这样既有肯尼亚的热烈,又有江南的细腻。
桌上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妈妈”的名字,娜迪莎的手顿了一下,粉笔尖在布料上留下一个小小的白点。她赶紧放下粉笔,拿起手机走到窗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些:“妈妈,你好吗?家里一切都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有些沙哑,还带着隐隐的哽咽,娜迪莎的心一下子揪紧了。妈妈很少这样,即使是去年家里的玉米地遭了蝗灾,妈妈也只是平静地说“没关系,明年再种”。“娜迪莎,”妈妈的声音透过听筒传来,带着电流的杂音,“你……你要有心理准备,奶奶她……她病了。”
娜迪莎的手指猛地攥紧了手机,指节泛白,手腕上的木珠硌得皮肤生疼。“奶奶病了?什么病?严重吗?”她的声音有些发颤,眼前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奶奶的样子——奶奶总是穿着一身深蓝色的传统长袍,头发用红色的头巾裹着,脸上布满了皱纹,却总是带着温和的笑容。每次她从学校回来,奶奶都会在门口的芒果树下等她,手里拿着一个刚剥好的芒果,果肉金黄,甜得像蜜。去年她来中国之前,奶奶拉着她的手,反复叮嘱她“要好好照顾自己,记得按时吃饭,不要想家”,还把那串木珠系在她手腕上,说“这能保护你,就像奶奶在你身边一样”。
“医生说……是肺部的问题,”妈妈的声音越来越低,“已经咳了好几个月了,一开始以为只是普通的感冒,吃了药也没好。后来去内罗毕的医院检查,医生说情况不太好,当地的医疗条件有限,他们建议……建议我们带奶奶去中国治疗。”
“去中国?”娜迪莎愣住了,她从来没想过奶奶会来中国。苏州和内罗毕隔着那么远的距离,飞机要飞十几个小时,奶奶那么大年纪了,能经得起这样的长途跋涉吗?而且,在中国治疗需要多少钱?家里的条件她知道,爸爸在镇上的小工厂打工,妈妈在家里种玉米和蔬菜,一年的收入勉强够维持家用,根本拿不出那么多钱来。“可是妈妈,去中国治疗要花很多钱吧?我们……我们有那么多钱吗?”
“你别担心钱的事,”妈妈赶紧说,“村里的人知道了奶奶的事,都主动来帮忙,有的捐了钱,有的帮我们联系了中国的医院。还有你之前寄回来的钱,我们也都存着。医生说中国的医疗技术很好,奶奶的病有希望治好。我们已经订了后天的机票,到时候会先去上海,然后转车去苏州,你……你能来接我们吗?”
娜迪莎用力点头,眼泪却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窗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能,我当然能,”她吸了吸鼻子,努力让自己的声音稳定下来,“妈妈,你们放心,我会提前去上海接你们,我会找最好的医生,奶奶一定会好起来的。”
挂了电话,娜迪莎靠在墙上,身体微微发抖。窗外的流水还在潺潺作响,乌篷船上的艄公唱着软糯的苏州评弹,可这些熟悉的声音此刻却像隔了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遥远。她走到工作台前,看着那块画了一半的蜡染布,橙红色的日落还没画完,金合欢树的轮廓也只画了一半,粉笔留下的线条在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她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布料上的纹路,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像是奶奶的手。去年她离开家的时候,奶奶就是用这样的手帮她整理行李,帮她把衣服叠得整整齐齐,还在她的行李箱里塞了一包她最喜欢的肯尼亚红茶。奶奶说:“中国的冬天很冷,你要多喝热茶,暖暖身子。”现在,那包红茶还放在她的床头柜里,她舍不得喝,每次看到,就像看到奶奶的笑容。
娜迪莎拿起桌上的粉笔,想继续画下去,可手却怎么也不听使唤,粉笔在布料上歪歪扭扭地划着,把原本流畅的天际线画得乱七八糟。她索性放下粉笔,双手捂住脸,眼泪从指缝里流出来,滴在布料上,把白色的粉笔印晕成了淡淡的灰色。
“娜迪莎?”门口传来轻轻的敲门声,是顾星晚的声音,“你还好吗?我刚才好像听到你的声音不太对。”
娜迪莎赶紧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努力挤出一个笑容:“星晚姐,我没事,就是……就是妈妈打电话来,说家里有点事。”
顾星晚推开门走进来,她穿着一件浅灰色的旗袍,手里拿着一个刚泡好的茶杯,茶香袅袅。她看到娜迪莎红红的眼睛,还有工作台上那块画得乱七八糟的布料,心里大概明白了几分。她把茶杯放在桌上,轻声说:“要是有什么难处,就跟我说,别一个人扛着。我们‘双面江南’是一个大家庭,大家都会帮你的。”
娜迪莎看着顾星晚温和的眼神,心里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眼泪又忍不住掉了下来。“星晚姐,”她哽咽着说,“我奶奶病了,很严重,妈妈说要带她来中国治疗,后天就到上海……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怕……我怕奶奶会有事。”
顾星晚走到她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别害怕,娜迪莎。中国的医疗技术确实很先进,很多疑难杂症都能治好。你奶奶能来中国治疗,这是好事,说明还有希望。至于其他的事,你不用担心,我会帮你联系上海的医院,还会帮你安排住宿。你现在要做的,就是好好准备,去接奶奶,让她看到你好好的,她也会放心。”
娜迪莎抬起头,看着顾星晚,眼泪还挂在脸上,嘴角却慢慢露出了一丝笑容。“谢谢你,星晚姐,”她说,“有你在,我好像没那么害怕了。”
“傻孩子,”顾星晚笑了笑,拿起桌上的粉笔,在那块蜡染布上轻轻画了一笔,把刚才被晕花的天际线补好了,“你不是还在设计代表肯尼亚的服装吗?奶奶看到你设计的衣服,一定会很开心的。说不定等她病好了,还能穿上你设计的衣服,在苏州的巷子里走一走,看看这里的风景。”
娜迪莎的眼睛亮了起来布料在娜迪莎指尖慢慢成形,橙红色的蜡染布被裁剪成流畅的A字裙摆,她特意把马赛马拉日落的图案往裙摆下方挪了些,这样奶奶穿上时,走动间就像把整片草原的晚霞都带在身边。绣角马的时候,她用了粗些的黑色丝线,一针一线都拉得很紧实,让角马的鬃毛看起来更有立体感,仿佛下一秒就要从布料上奔进窗外的流水里。
奶奶坐在旁边,手里摩挲着娜迪莎带来的苏绣线轴,浅黄、橙红、深绿的丝线绕在竹制轴上,像把草原的色彩和江南的温柔拧在了一起。“孩子,你还记得吗?你小时候总爱抢我的针线筐,把彩色的线绕在自己手腕上,说要做一条会发光的手链。”奶奶的声音带着笑意,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回到了娜迪莎扎着羊角辫的年纪。
娜迪莎的针顿了顿,嘴角弯起来:“我当然记得,后来那条‘手链’缠在树枝上,我还哭了好久,是您帮我一点点解开的。”她低头看着手里的苏绣针,忽然觉得现在握着的不只是针线,还有奶奶从小到大的疼爱,那些藏在时光里的温暖,都在这一刻融进了针脚里。
这天下午,平江路下起了小雨,淅淅沥沥的雨丝打在窗棂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娜迪莎把窗帘拉得更开些,雨雾中的白墙黛瓦像蒙了层薄纱,乌篷船的船头挂着油纸伞,缓缓划过水面,溅起细碎的水花。奶奶看得入了迷,轻声说:“原来江南的雨是这样的,不像我们草原的雨,来得急,去得也快,这里的雨像在慢慢讲故事。”
娜迪莎放下针线,走到窗边,把奶奶的轮椅推过来,让她看得更清楚:“等雨停了,我带你去巷子里走一走,雨过后的青石板路会发亮,空气里还有桂花的香味,特别好闻。”奶奶点点头,伸手接住从窗缝飘进来的一滴雨,冰凉的触感让她笑了:“好,我等着。”
雨停的时候,夕阳刚好从云层里探出来,给天边染了层淡淡的粉。娜迪莎扶着奶奶,慢慢走在平江路的青石板上,奶奶穿着顾星晚送的羊绒披肩,脚步虽然慢,却走得很稳。路边的小店门口挂着红灯笼,有的在卖苏州评弹的唱片,有的在卖刚出炉的鲜肉月饼,香味飘过来,奶奶忍不住问:“这是什么味道?闻起来好香。”
娜迪莎笑着走进店里,买了两个鲜肉月饼,用纸巾包好递给奶奶:“这是苏州的鲜肉月饼,皮很酥,里面的肉是咸甜的,您尝尝。”奶奶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酥皮掉在手上,她赶紧用另一只手接住,眼睛亮了起来:“好吃,比我们部落里烤的玉米饼还香。”娜迪莎看着奶奶的样子,忍不住拿出手机,拍下了她嘴角沾着酥皮的笑脸。
回到艺术中心时,顾星晚正在前院整理青瓷摆件,看到她们回来,笑着迎上来:“看来你们今天玩得很开心,娜迪莎,你设计的服装差不多该完成了吧?下周的文化展我们可以先把样品摆出来。”娜迪莎点点头,心里有些激动——她从来没想过,自己的设计能在这样的展览上展示,还能让更多人看到肯尼亚的美。
接下来的几天,娜迪莎加快了制作进度,领口的金合欢花很快就绣好了,浅黄的花瓣层层叠叠,橙红的花蕊像藏在花瓣里的小太阳。她还在袖口处绣了一串小小的木珠,每一颗木珠都用深棕色的丝线勾勒出部落图腾的纹路,和她手腕上的那串一模一样。奶奶每天都坐在旁边看着,偶尔还会帮她理一理线团,母女俩的身影映在窗户上,温馨得像一幅画。
有天晚上,娜迪莎正在给裙摆的角马绣最后一笔,奶奶忽然说:“孩子,我想给你讲个故事,是关于我们部落的金合欢树的。”娜迪莎停下手里的活,认真地听着。奶奶说,很久以前,部落里有个女孩,为了寻找水源,独自走进草原,最后在一棵金合欢树下找到了泉水,为了感谢这棵树,她把自己的头巾系在了树枝上,后来,那棵树就成了部落的守护神。
“所以,金合欢树不仅是草原的象征,还是希望的象征。”奶奶摸着娜迪莎绣好的金合欢花,轻声说,“你把它绣在衣服上,就是把希望带在了身边,不管你在哪里,都不会迷路。”娜迪莎眼眶一热,握住奶奶的手:“谢谢您,奶奶,我知道了。”
服装终于完成的那天,娜迪莎把它挂在工作室的衣架上,阳光透过窗户照在衣服上,橙红色的裙摆像燃烧的晚霞,金合欢花在领口绽放,袖口的木珠闪着淡淡的光,角马仿佛在裙摆上奔跑。奶奶走到衣服前,轻轻抚摸着布料,眼泪忍不住掉了下来:“好看,真好看,我们娜迪莎终于做成了自己想做的事。”
顾星晚和同事们也来看了,大家都忍不住赞叹:“这不仅是一件衣服,更是一件艺术品,既有肯尼亚的热情,又有江南的温柔。”顾星晚还特意找了专业的摄影师,给娜迪莎和奶奶拍了一组照片,照片里,娜迪莎穿着自己设计的服装,奶奶站在她身边,两人都笑得格外灿烂,背景是艺术中心的白墙黛瓦和潺潺流水。
文化展开展的那天,娜迪莎的服装被放在了最显眼的位置,旁边还摆着她画的设计图和奶奶带来的肯尼亚手工艺品。很多人驻足观看,有的还向娜迪莎询问肯尼亚的文化,她耐心地讲解着马赛马拉草原的日落,部落的图腾,还有金合欢树的故事。奶奶坐在轮椅上,看着这一切,脸上满是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