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随即是更剧烈的跳动。一种混杂着震惊、荒谬和强烈探究欲的奇异感觉,如同冰冷的蛇,瞬间缠绕上他的脊椎。怎么可能?一个是神秘莫测、手段惊人的“萧先生”,一个是丞相府中无人问津、怯懦透明的庶女?
他面上不动声色,那凝固的笑意甚至重新化开,变得更深,更莫测。只是那双桃花眼底,方才的审视已化为锐利的冰锋,再无半分暖意。
“二小姐这双眼睛……”云琮的声音放得极缓,每一个字都像是刻意斟酌过,带着一种奇异的磁性,目光紧紧攫住她的视线,不容她有半分闪躲,“倒是生得极好,颜色…很是特别。”
秦佳喻迎着他的目光,琥珀色的眼瞳里依旧平静无波,如同两粒上好的宝石,映着灯火,也映着他探究的面容,却深不见底,只有恰到好处的一丝怯懦,仿佛听不懂他话中的深意。
云琮忽然抬手。
动作极快,带着一种战场上淬炼出的、不容抗拒的力道。
微凉的指尖猝不及防地触碰到秦佳喻的额角,拂开她颊边几缕被晚风吹乱的碎发。这动作看似亲昵,实则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审视。他的指腹甚至若有若无地擦过她的眉骨,目光如同最精密的尺,一寸寸丈量着她面部的轮廓、五官的距离,似乎想透过这层皮相,看穿里面是否藏着另一个灵魂。
“让本王想起一位……”他微微倾身,靠近她的耳畔,温热的气息拂过她敏感的耳廓,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种蛊惑又危险的意味,“故人。”
秦佳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如同被天敌锁定的猎物,全身的神经瞬间拉紧到极致。但她脸上依旧是那副带有一丝怯懦的样子,连眼睫都未曾多颤动一下。
她甚至微微偏了偏头,恰到好处地避开他过于靠近的气息,声音依旧细软,带着点恰到好处的茫然:“殿下说笑了。臣女久居深闺,鲜少见人,怎会与殿下的故人相似?”
云琮的手指停在半空,指腹似乎还残留着她发丝微凉光滑的触感。他定定地看着她,那双琥珀色的眼瞳近在咫尺,清澈得能映出他此刻深沉的倒影,里面除了怯懦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镇静。
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挫败感,混杂着更浓烈的好奇,悄然升起。他收回手,负于身后,指节却在不经意间微微收拢。桃花眼重新弯起,笑意却未达眼底:“是本王唐突了。二小姐,好生歇息。”
说罢,不再停留,转身便走。玄色的袍角在渐浓的暮色中划出一道利落的弧线,脚步声很快消失在回廊尽头。
直到那迫人的气息彻底远离,秦佳喻才缓缓地、极其细微地吐出一口一直屏在胸臆间的浊气。后背的衣衫,在无人看见的地方,已被一层薄薄的冷汗浸透。她重新坐回廊下,目光再次投向那丛幽暗的修竹,手指却无意识地蜷紧,指甲深深掐入掌心。
暮色四合,彻底吞没了最后一丝天光。廊下的灯笼在风中摇摆,将她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如同此刻深陷漩涡的心境。
同一时刻,越王府书房内烛火通明,将云琮英挺的侧影投在墙壁上,如同蛰伏的猛兽。他刚换下那身锦袍,只着月白中衣,外罩一件墨色常服,正提笔批阅一份军报,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冷肃。
“殿下。”一道几乎与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无声无息地出现在书案前,单膝跪地,正是影七。他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云琮笔锋未停,只淡淡“嗯”了一声。
影七的头垂得更低:“萧澄那边…有新情况。”
“说。”
“今日在黑石岭工坊,属下的人依旧在山顶监视。”影七顿了一下,声音里透出明显的凝重,“那萧澄从工坊出来后,状似无意的抬头看了山顶一眼,属下的人…看到了他的眼睛。”
云琮手中的笔,终于停了下来。一滴饱满的墨汁从狼毫尖端无声坠落,在雪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团深黑的污迹。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冷电般射向影七。
影七感到一股无形的压力骤然降临,硬着头皮继续道:“他当时像是不经意间突然抬头看!虽然隔着面具,但那眼神…冰冷、锐利,带着一种…一种完全看透了的了然!就像…就像他早就知道我们的人在那里,只是不屑理会!”影七的语速越来越快,回想起手下回报时那心有余悸的语气,他自己也感到一阵寒意,“他绝非等闲!王爷,此人深不可测,反追踪的警觉性极高,继续这样明目张胆地盯下去,只怕会打草惊蛇,甚至…引火烧身!”
书房内一片死寂,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云琮沉默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冰冷的笔管。琥珀色的眼瞳……丞相府那个看似怯懦的庶女秦佳喻……还有萧澄今日这充满警告意味的一瞥……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在脑中激烈碰撞,却怎么也串不成一条清晰的线。但有一点影七说得对:再这样浅显地盯下去,非但查不出萧澄的底细,反而暴露了己方的意图,甚至可能彻底失去这条线索。
良久,云琮才开口,声音低沉,听不出喜怒:“知道了。”他放下笔,目光重新落回那份被墨迹污了的军报上,语气带着不容置喙的决断,“传令下去,撤掉所有对萧澄的明哨。不必再留意了。”
影七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愕:“殿下?!”
云琮没有看他,指尖轻轻点在那团墨迹上,仿佛在思考着什么,又像是在下一个巨大的赌注:“他既然已经发现了,再盯,就是自取其辱。撤掉吧,让他…放松些警惕也好。”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冷、极深的弧度,“真正的猎人,不会只靠一双眼睛,对了,我听说最近京城内新开了一家药坊有个神秘东家从不露面,卖的还都是不寻常的药,这个时间点突然出现......太巧了,之后你去查查这家药坊,我要知道这家药坊到底和萧澄有没有关系。”
影七压下心中的翻腾,低头应道:“是!属下遵命!”他身形一晃,再次无声地融入角落的阴影里,消失不见。
书房内重归寂静。云琮靠向椅背,闭上眼。黑暗中,一双琥珀色的眼瞳,一双冰冷如刀,一双沉静如古井,反复交错闪现,带着谜一样的吸引力,也带着未知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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药坊后院,夜色如墨,万籁俱寂。白日里被短暂挪开的厚重石板,此刻又被秦佳喻和轻黛合力小心翼翼地挪回原位,严严实实地盖住了那口深不见底的古井。
“小姐,真的要下去吗?这
秦佳喻没有回答,只是将手中最后一根绳索牢牢系在院中那棵最粗壮的老槐树干上,用力拽了拽,确认结实无比。她已换上了一身深色、窄袖利落的短打,长发紧紧束在脑后,脸上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唯有那双琥珀色的眼瞳,在手中火把跳跃的光芒映照下,亮得惊人,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决心。
“在上面守着。”她简短地吩咐,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无论听到什么,都不要下来。若有人来,学三声夜莺叫。”
“小姐!”轻黛急得几乎要哭出来。
秦佳喻已不再看她。她将火把咬在口中,双手抓住绳索,毫不犹豫地翻身,动作敏捷如狸猫,双脚蹬住井壁内凹凸的石块,借着绳索之力,迅速向下滑去。冰冷的、布满湿滑苔藓的井壁摩擦着她的衣衫和手掌,火把的光芒在狭窄的井道中剧烈晃动,将她下沉的身影拉得忽明忽暗。
很快,她的双脚便触到了井底那层厚厚的、松软的枯叶和碎石。
井底的空间果然比井口开阔许多,形成一个直径约一丈的不规则圆形。空气阴凉,带着浓重的土腥味和陈腐气息,但并不憋闷,显然有细微的气流通道。秦佳喻站稳身体,举着火把,火光瞬间驱散了小范围的黑暗。
井壁并非光滑的直筒,而是由天然的巨大岩石堆叠挤压而成,嶙峋粗糙。她屏住呼吸,举着火把,一寸寸地仔细探查着冰冷的石壁。指尖拂过湿冷的苔藓,拂过尖锐的凸起,拂过深深的缝隙……
忽然,她的脚步顿住了。
火光停在靠近井壁底部一个极其隐蔽的角落。那里,巨大的岩石之间,赫然有一道狭长、深邃的裂缝!裂缝斜向下延伸,入口处被几块垮塌下来的碎石和盘结的枯藤半掩着,若非刻意寻找,极难发现。
秦佳喻的心跳猛地漏了一拍。她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那些枯藤和碎石。裂缝入口狭窄,仅容一人勉强侧身挤入,但内里似乎别有洞天!
她深吸一口气,将火把小心地探入裂缝之中。
橘黄色的光芒奋力刺破黑暗,照亮了裂缝内部——那并非一个死胡同!裂缝向内延伸了约莫五六尺后,豁然开朗!里面竟是一个天然形成、约莫半间屋子大小的不规则石室!石室顶部很高,隐没在火光难以企及的黑暗里,四壁同样是嶙峋的岩石,地面相对平整,积着厚厚的灰尘。空气虽然依旧阴凉,却比井底更为干燥,那股陈腐的土腥味也淡了许多。更妙的是,石室一角,似乎还有一道极细小的缝隙,隐约有极其微弱的气流透入。
这简直是……天赐之地!
秦佳喻眼中瞬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光彩!那光芒,比她手中的火把还要炽热明亮,如同发现了稀世宝藏的探险者,又如同即将在荒芜之地建立王国的君主。连日来的疲惫、与云琮周旋的紧绷、被窥视的压抑……在这一刻都被这巨大的发现带来的兴奋与希望所取代。
她收回火把,并未急于进入石室,而是缓缓直起身。火光照耀着她沾了些尘灰的脸颊,那双琥珀色的眼瞳里,燃烧着冷静的、近乎狂热的火焰。
她对着这幽深、隐秘、与世隔绝的空间,低低地、一字一句地宣告:
“很好。”
声音在狭小的井底石室间回荡,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笃定。
“这里足够隐蔽,足够……安静。”
她终于找到了,属于“秦佳喻”和“萧澄”共同的,真正的根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