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捞清理工作在严密的封锁下迅速展开。
巨大的浮吊船抵达现场,在专业水鬼的操作下,开始尝试吊起沉船残骸。
河间郡王李孝恭也派来了其长史和一支精锐府兵协助,态度恭谨,行动迅速有力,看不出丝毫异常。
与此同时,李承乾带着柳絮,亲自坐镇乐寿县漕运司临时征用的官廨,开始梳理此次漕粮运输的所有档案卷宗:船只调度记录、押运人员名单、沿途停靠补给点、货物装载清单,特别是沉没三艘船上的所有人员名单,包括官员、军士、船工、水手、纤夫,甚至伙夫。
时间紧迫,必须争分夺秒找出突破口。
李承乾深知,制造如此精密的破坏,绝非一人之力,也绝非临时起意。
必然有内鬼配合,找出这个内鬼,或者找到与此案有关的蛛丝马迹,是撕开迷雾的关键。
卷宗堆积如山,灯火彻夜未熄。
李承乾和柳絮如同最精密的机器,快速翻阅、比对、标记着关键信息。
“……沉船三艘,共失踪、确认溺亡者,四十七人。”
柳絮将一份整理好的失踪及死亡人员名单递给李承乾,
“逃生的多是船尾和船头的纤夫、伙夫。船体中后部舱室里的押粮官、军士、舵手、深舱水手几乎无人生还。”
李承乾接过名单,目光在密密麻麻的名字上快速扫过。
突然,他的手指在其中一个名字上顿住了, 孙大海。职务:首先沉没的第二艘船舵手。状态:失踪。 这名字本身并无特殊。但李承乾的记忆力何等惊人,他在翻阅早些时候的漕运司备用人员名册时,似乎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见过这个孙大海的名字,后面还有一行小字备注。
他立刻翻找,很快在另一卷名册中找到了记录。
“孙大海,籍贯:汴州陈留县孙家集。家眷:妻孙王氏,一子一女。备注:其妻上月曾至漕司哭诉,言家中突遭变故,急需用钱,恳请预支三月工钱。司吏怜之,以杂项支出名目,暂借其两贯钱,已从本月工钱扣除。”
预支工钱?
上月?
李承乾眉头微蹙。
一个月前,漕粮尚未启运,江南盐案也尚未爆发,看似平静。
一个普通舵手的妻子,为何突然急需用钱?
一丝异样的感觉萦绕心头。
李承乾立刻唤来漕运司负责管理漕工名册和钱粮支取的司吏。
那司吏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吏,战战兢兢地跪在地上。
“孙大海之妻孙王氏,上月来预支工钱,所谓家中变故,具体是何事?”
李承乾语气平淡,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老吏努力回忆着:
“回……回殿下,那孙王氏来时,哭得甚是伤心……说是……说是她娘家兄弟在老家与人争地殴斗,失手打死了人,被下了大狱,急需银钱打点疏通救命……”
“失手打死人?”
李承乾追问,
“发生在何处?可有报官文书或地保凭证?”
“这……”
老吏愣住了,额角冒汗,
“当时……当时她哭得凄惨,小人一时怜悯,又想着预支工钱是常事,孙大海平日也算老实本分……就没细问,也……也没让她出示凭证……”
李承乾眼中寒光一闪,预支工钱固然寻常,但涉及命案疏通,却连最基本的询问和凭证都没有?
这不合常理!
这老吏糊涂失职是其一,但更可能是那孙王氏根本就没有所谓的“兄弟命案”!
“孙大海家住何处?”
“就在乐寿县城东南角的漕工巷……”
“带路!”
李承乾带着柳絮、李大亮和几名侍卫,在老吏的带领下,迅速赶往孙大海家。
那是一排低矮破旧的土坯房中的一间,房门紧闭,透着一种人去楼空的凄凉感。
周围的邻居被惊动了,好奇又畏惧地看着这群气度不凡的贵人。
“孙王氏一家?唉,可怜呐!孙大海跑船没了,尸首都找不到……”
一个老妇人叹息道。
“他们家啊,前些日子好像还发了点小财?”
旁边一个汉子插嘴道。
“小财?”
李承乾目光立刻转向那汉子。
汉子被李承乾的目光看得有些发怵,但还是说道:
“就大概上个月中的事儿吧?有天晚上,我起夜,迷迷糊糊看到有辆挺气派的马车停在孙家门口,下来两个穿得挺体面的人,裹得严实,进了孙家。呆了差不多小半个时辰才出来。第二天,就听说孙王氏去漕司预支工钱了,还买了肉!平时他们家可舍不得。”
上个月中?
马车?
体面人?
李承乾的心跳陡然加快,时间点对上了!
“你可看清那两人样貌?或者听到他们说什么?”
柳絮立刻追问。
汉子摇头:
“天黑,离得也远,裹得严实,看不清脸。说话声音也低,听不清。哦,对了,”
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
“其中一个人上车关门时,好像骂了句什么,声音不大,但调门有点怪,跟我们本地口音不太一样,听着有点像西北那边人说话的口音?”
关陇口音!
李承乾和柳絮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瞬间燃起的锐芒!
就在这时,前去搜查孙家的李大亮走了出来,脸色凝重,手中拿着一个不起眼的、用油布仔细包裹的小布袋。
“殿下,在灶台的灰烬底下挖出来的,藏得很深。”
李承乾接过布袋,入手沉甸甸的,他小心地解开系绳,里面赫然是几锭白花花的银饼!
足有五十两之巨,银饼底部,还刻着长安“永通”钱庄的徽记!
而在银饼旁边,还有一张折叠起来、质地特殊的桑皮纸。
李承乾展开桑皮纸,上面的字迹娟秀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夫沉,命换粮。银五十,安家远遁。若泄,祸及全族。——‘影子’留。”
夫沉,命换粮!
银五十,安家远遁!
简单的几个字,却如同惊涛骇浪,在李承乾心中翻涌!
孙大海,这个失踪的二船舵手,果然就是内鬼!
他用自己的命,换取了家人得到这笔巨款!
而指使他、给他银钱、告诉他如何破坏船只、甚至可能告诉他沉船时如何逃生的幕后之人,代号“影子”!
并且,这个“影子”派来送钱封口的人,带着关陇口音!
柳絮看着那纸条,倒吸一口凉气:
“好狠辣的手段!买命沉船,嫁祸郡王!这‘影子’究竟是哪一路鬼神?”
李承乾紧紧攥着那张冰冷的桑皮纸,目光如同穿透了眼前的迷雾,望向更深的黑暗。
沉船、嫁祸、买命、关陇口音,这一连串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无形的线渐渐串起。
指向的,似乎不再是江南,也不再仅仅是河间郡。
他缓缓抬头,望向西北方向——那是关陇门阀盘踞百年的根基所在。
“看来,有人迫不及待地想把这漕运的水,彻底搅浑。”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而平静,却蕴含着风暴将至的气息,
“从江南的盐,到河间的船,再到关陇的影,这棋盘上的对手,比我们想的,藏得更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