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乾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崔仁师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诛心之言,不过是无聊的市井闲谈。
崔仁师脸上的疯狂笑容僵住了,眼神里的火焰如同被浇了一盆冰水,迅速黯淡下去,只剩下灰烬般的绝望和茫然。
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条离水的鱼。
“孤,是大唐的太子。”
李承乾缓缓站起身,玄色的衣袍在火光下流淌着沉凝的光泽,如同深渊本身。
他俯视着瘫在草堆上、彻底失去光彩的崔仁师,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重逾千钧的力量,清晰地砸在对方濒死的神经上:
“孤的功业,孤的地位,孤的未来,不需要靠揣测一个死人的疯话来证明,更不会由一个弑君谋逆、勾结外敌的叛贼来评判。孤的路,孤自己会用刀剑劈开,用血汗铸就。”
他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针,刺入崔仁师浑浊的眼底:
“至于你口中的《玄武门密约》,无论真假,无论父皇如何想……那是孤与父皇之间的事。纵有千般算计,万种权衡,孤只知道一件事——”
李承乾的声音陡然转厉,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铁血意志:
“这江山社稷,是李家的!是千万大唐将士用命守住的!谁想把它当赌桌,谁想把它卖给外寇,谁想在上面刻下自己的名字……”
他猛地抬手,指向如同烂泥般的崔仁师,指尖仿佛带着雷霆:
“孤的陌刀,就砍下谁的脑袋!管他是谁!五姓七望也好,开国元勋也罢!这就是孤的道理!简单,够用!”
这掷地有声的话语,如同九天惊雷,在这狭小的死牢里炸响!
震得崔仁师浑身剧颤,瞳孔放大,最后一丝神采彻底熄灭。
他明白了。
他彻彻底底地输了。
他以为抛出的那个足以撼动太子心神、离间天家父子的惊天秘密,在眼前这个如同钢铁浇筑而成的年轻储君面前,竟然如此苍白无力!
对方的心志之坚,目光之远,早已超越了他那点可悲的帝王心术的揣度!
巨大的绝望如同黑色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崔仁师。
他像被抽掉了全身骨头,彻底瘫软下去,眼神涣散,口中发出意义不明的嗬嗬声。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那名狱卒头目带着两名狱卒再次出现,手里托着一个不起眼的黑漆木盘,上面放着一个白瓷酒壶和一只小小的酒杯。
“时辰到了,崔仁师。”
狱卒头目面无表情,声音冰冷得像铁。
崔仁师的身体猛地一颤,涣散的目光重新聚焦在那白瓷酒壶上,脸上最后一丝血色也褪尽了。
死亡,终于来了。
李承乾不再看他,转身,准备离开这污秽之地。
“殿下…”
就在李承乾即将踏出牢门的那一刻,崔仁师嘶哑到极点的声音,如同蚊蚋般响起,带着一种生命尽头最后的、诡异的颤音。
李承乾脚步微顿,但没有回头。
崔仁师挣扎着,用尽最后的气力抬起头,沾满污秽和血渍的脸上,费力地挤出一个极其诡异难看的笑容,混杂着怨毒、不甘和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如同诅咒般的“善意”。
他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如同毒蛇的毒牙,精准地刺向李承乾的耳膜:
“太子…咳…你今日不信我…没关系…但…看在…我曾‘帮’你…看清一些事的份上…送你…最后一句话…”
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整个身体都在抽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才用那嘶哑破碎、如同地狱传来的声音,一字一字地挤出:
“小心…你身边…最信任的人…他们…未必…如你所想…”
话音未落,他猛地伸手,一把抓过狱卒头目托盘上的白瓷酒壶!
动作竟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
他没有丝毫犹豫,甚至没有用杯子,就那么仰起头,对着壶嘴,将里面所有碧绿的、散发着杏仁味的液体,“咕咚咕咚”地灌了下去!
“呃…咳咳…嗬嗬…”
毒酒入喉,如同烧红的烙铁!
崔仁师的脸瞬间扭曲成极其可怕的形状!
他身体剧烈地痉挛着,手一松,酒壶“啪嗒”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喉咙里发出非人的嗬嗬声,双手死死扼住自己的脖子,眼球可怕地凸起,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一次死死地、带着无尽怨毒和那诡异的“提醒”,钉在李承乾的背影上!
几息之后,那绷紧的身体猛地一僵,然后如同被抽掉所有支撑的破麻袋,重重地砸倒在冰冷污秽的草堆上,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
那双瞪大到极限、充满血丝的眼睛,依旧直勾勾地望着牢房低矮的屋顶,空洞地望着那一片永恒的黑暗,死不瞑目。
牢房内,刺鼻的苦杏仁味瞬间浓郁起来,混合着血腥和腐烂的气息,令人作呕。
狱卒头目上前探查了一下鼻息和脉搏,面无表情地朝着门口的亲卫和李承乾的背影躬身:
“禀殿下,逆犯崔仁师,已伏诛。”
李承乾背对着牢房内的一切,像一尊凝固的玄铁雕像。
崔仁师临死前那嘶哑诡异的警告,如同跗骨之蛆,清晰地在他脑中回荡:
“小心…你身边…最信任的人…”
“最信任的人…”
李承乾在心中无声地咀嚼着这几个字,深邃的眼眸深处,一丝冰冷的、前所未有的锐利寒芒,如同深埋地底的玄冰,骤然凝结。
他没有再看那具丑陋的尸体一眼,迈步,踏出了这间充斥着死亡和阴谋气息的死牢。
沉重的铁门在他身后,哐当一声,重重关上,隔绝了所有的污秽与喧嚣。
但那句如同诅咒般的低语,却如同鬼魅,穿透了厚重的铁门,紧紧缠绕上来。
东宫亲卫无声地跟上。
幽深的诏狱甬道,只剩下几人规律而沉重的脚步声在回荡,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刚刚掀开的、深不见底的暗流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