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那间临时辟出的“钱粮账房”里,算筹噼啪声依旧不绝于耳,空气里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股无形的硝烟味。
裴行俭熬得双眼赤红,嗓子沙哑,却像不知疲倦的陀螺,在堆积如山的账册、密报和巨大的长安坊图间飞速转动。
他刚对着一个属吏吼完:
“告诉程记,再招两百织工!工钱按三倍算!敢克扣一文,我扒了他的皮!”
转过身,就看到薛仁贵正对着摊开的账本龇牙咧嘴,那表情比上战场挨了一刀还痛苦。
“殿下!您行行好!”
薛仁贵终于忍不住了,把账本一推,对着从外面大步进来的李承乾哀嚎,
“这玩意儿比突厥人的铁骑阵还难啃!俺宁愿去玄武门外站三天三夜的岗!”
他使劲挠着头皮,盔缨都被他拽歪了,
“咱还是去打架吧!真刀真枪,砍他娘的!这比算账…可简单痛快太多了!”
几个年轻书吏再次没忍住,“噗嗤”声此起彼伏,又赶紧憋住,埋头拨弄算珠,肩膀抖得像筛糠。
李承乾没理会薛仁贵的诉苦。
他一身玄色常服,带着一身室外的清冷气息,径直走到巨大的坊图前。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图上那些被重点圈出来、代表着五姓七望核心产业的巨大红圈——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那密密麻麻的一片猩红,如同吸附在长安躯体上的巨大毒瘤。
“经济仗打到这个份上,”
李承乾开口,声音不高,却压过了算筹的声响,带着冰冷的穿透力,
“钱粮来往,只是血肉。要彻底斩断这毒瘤的根,还得靠人心这把刀。”
他转过身,眼神落在裴行俭和薛仁贵身上,
“他们能煽动罢市,抬高物价,把长安百姓架在火上烤。那孤,就把这把火,原封不动地烧回去!”
裴行俭瞬间领会,疲惫的眼中迸射出精光:
“殿下的意思是…舆论?”
“不错。”
李承乾的手指重重戳在坊图上“博陵崔氏”的位置,
“千年清贵?诗礼传家?孤要撕开这层皮,让全长安的人都看看,这皮囊底下,装的是怎样一副与民争利、囤积居奇、视百姓如草芥的肮脏心肠!”
裴行俭抚掌,思路瞬间清晰:
“妙!先前的罢市、囤积、抬价,证据都在我们手里握着!那些被逼得差点关门的程记、李记、赵铁匠,他们亲身经历就是活招牌!还有市面上莫名飞涨又被打下去的粮价盐价…这些都是铁证!只要我们把这些东西,用一种老百姓听得懂、士林信得过的法子,捅出去…”
“不仅要捅出去,”
李承乾打断他,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如同出鞘饮血的剑锋,
“还要让所有人都知道,这场差点让长安万户断炊的风波,始作俑者是谁!是博陵崔家牵头,是清河崔氏紧随,是这所谓的五姓七望,高高在上的门阀世家!”
他的目光转向薛仁贵,
“薛卿。”
薛仁贵立刻挺直腰板:
“末将在!”
“你的‘市易监’抓了多少人?抄了多少囤积的店铺?封了多少哄抬物价的黑心店?”
“回殿下!这三天,逮了十七个顶风作案的掌柜和豪奴,封了博陵崔氏名下粮栈一座、卢氏绸缎铺两间、郑氏药铺一间!抄出来的粮食、布匹、药材堆满了三个官仓!”
薛仁贵说起这个顿时来了精神,嗓门洪亮。
“好!”
李承乾眼中厉芒一闪,
“把这些人犯的身份背景、隶属哪家店铺、囤积了多少货物、抬高了多少钱价,给孤一条一条列清楚!连同那些查抄的店铺地址、东家名号,一并整理出来!不要修饰,原原本本!”
他看向裴行俭:
“裴卿,你手下那些精通市井俚语、熟悉茶楼酒肆的说书先生、落魄文人,还有咱们的文工团都该动起来了。把薛仁贵查抄的实情,把程记、李记这些新兴商号如何在世家打压下艰难求生、如何被殿下扶持才稳住民生的故事,用大白话编成段子、写成揭帖、抄成小报,写成剧本演出!尤其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这些带头挑事的,名字要给孤写得大大的、印得清清楚楚!”
裴行俭心领神会:
“臣明白!要让这些名字,和‘囤积居奇’、‘哄抬物价’、‘不顾百姓死活’牢牢绑在一起!让长安城里贩夫走卒、茶馆闲汉、深闺妇孺,提起博陵崔氏,想到的不是什么清贵门庭,而是趁灾打劫的黑心商人!”
“正是。”
李承乾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
“舆论如水,看似无形,却能载舟,亦能覆舟。世家千年声望构筑的高堤,一旦被民怨的洪水冲开一道口子,坍塌,只在瞬息之间!这次,孤要让他们尝尝,被自己引以为傲的清名反噬,是何等滋味!重点,放在那些寒门学子身上!他们心思活络,极易煽动,又最恨门阀垄断前途!”
一张无形的网,在东宫的意志下悄然张开。
薛仁贵查抄的“战绩”,那些掌柜、豪奴的身份及其背后显赫的姓氏,尤其是博陵崔氏、清河崔氏,如同雪片般,通过最隐秘的渠道,流入了长安城最不起眼的角落——东市茶馆的说书人案头,西市酒肆里落魄文人的袖中,还有街头巷尾的演出剧场,甚至街头巷尾那些靠代写书信糊口的穷秀才手里。
“啪!”
醒木重重拍在茶馆油腻的方桌上。
头发花白、唾沫横飞的老说书人,此刻讲的不是隋唐演义,也不是才子佳人。
“列位看官!今日老朽不讲古,专说今儿长安城里一桩闻所未闻的奇事、丑事!”
他吊足了胃口,看着满堂茶客好奇的目光,压低声音,带着无比的痛心疾首,
“您道是什么?是那平日里高高在上、满口仁义道德的世家老爷们干的好事!”
“就前几日!‘丰泰粮行’,知道吧?背后站着谁?”
他故意停顿,环视一圈,才一字一顿地吐出,
“博!陵!崔!家!”
“哗——”
茶馆里顿时一片嗡嗡议论。
“就是他们!趁着米粮紧张,丧心病狂,把粮价翻着跟头往上涨!一斗粟米,他想卖出一斗金珠的价!这心,真是黑得流脓啊!”
说书人捶胸顿足,
“幸得太子殿下明察秋毫,派了薛大将军的‘市易监’,当场就封了他的店!乖乖,您猜怎么着?那仓库里头,堆得跟小山似的米粮!足够咱半城人吃仨月!他就是捂着不卖,等着涨到天价,狠刮咱老百姓的骨髓油!”
茶馆里骂声四起:
“呸!黑心烂肺的玩意儿!”
“什么狗屁世家!就是披着人皮的豺狼!”
另一边,某个文人聚集的小酒肆里。
一个穿着洗得发白儒衫的穷秀才,喝得满脸通红,拍着桌子,唾沫横飞地对着一桌同样郁郁不得志的寒门学子嚷嚷:
“哥几个!都看清了吧?!咱们以前还道世家门第高不可攀,心存向往!可瞧瞧他们干的这叫什么事儿?!”
他抓起桌上被人悄悄塞进来的一张油印小报,指着上面醒目的标题和列出的店铺、姓氏:
“博陵崔氏、清河崔氏、范阳卢氏…看看!看看!罢市的是他们!囤粮抬价的是他们!断盐断布,想逼朝廷、逼太子殿下低头的,还是他们!他们眼里哪有百姓死活?哪有大唐社稷?只有他们自家那点私利!”
“咱们寒窗苦读,想求个出身,何其艰难!为什么?不就是因为官位、前程,都被这帮蛀虫把持着吗?”
秀才越说越激动,眼眶都红了,
“他们嘴上仁义道德,肚子里男盗女娼!一边垄断科举门路,堵死我们的晋升之阶;一边又在市井之中,干这等吸食民脂民膏的勾当!兄弟们,咱们以前瞎了眼,还给这种货色摇旗呐喊啊!惭愧!羞煞人也!”
一石激起千层浪!
“张兄说得对!这等狼心狗肺之徒,枉读圣贤书!”
“什么诗礼传家?分明是豺狼窝!”
“太子殿下扶持程记、李记他们平价售卖,这才是真心为民!这些世家,就该被钉在耻辱柱上!”
寒门学子心中的怒火和对前途的怨愤,如同被投入火星的干柴,瞬间被点燃!
他们不再仰望那虚幻的“清贵”光环,转而将积压已久的怨恨,如同找到了宣泄的闸口,猛烈地倾泻到那些操纵市场、鱼肉百姓的世家身上!
曾经为崔家等摇旗呐喊的声音,彻底调转了枪口!
东宫源源不断释放出的“实锤”消息——哪家店铺被封,哪家囤积了多少货物,哪个掌柜是崔家的爪牙——经由这些说书人、落魄文人和愤怒学子的口舌,在长安城的大街小巷、茶楼酒肆、文会书斋里疯狂发酵、滚雪球般放大!
“听说了吗?西市那家最大的绸缎庄,就是博陵崔家的!罢市想逼宫呢!结果被太子殿下扶持的‘程记’顶得门都不敢开!”
“不止呢!听说查抄卢家在永兴坊的粮栈,那粮食霉得都长绿毛了!宁可烂掉也不卖给咱老百姓!这帮畜生!”
“唉,想想前几天粮价飞涨,差点连粥都喝不上,真是后怕!多亏了太子殿下和那个‘通济号’!”
“可不是!以前还觉得世家老爷们高高在上,现在…呸!一群黑了心肝的蠹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