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细碎的阳光透过雕花窗棂,懒洋洋地洒在永嘉长公主奢华寝殿光洁如镜的金砖地上,空气里浮动着名贵沉水香腻人的甜味,混合着新鲜瓜果的清冽。
李承乾一身杏黄常服,端坐在紫檀木圈椅中,姿态恭谨,如同任何一个来向尊贵姑母请安的晚辈。
他端起那盏薄如蛋壳、绘着缠枝莲纹的定窑白瓷茶盏,指尖感受着温润的瓷壁,目光却不着痕迹地扫过殿内每一处角落。
巨大的落地苏绣屏风《洛神赋图》占据了一整面墙,丝线在光影下流转着惊人的华彩;博古架上随意搁着的玉璧、珊瑚树,件件都够寻常百姓几辈子嚼用;就连侍立在长公主身后那两个垂首敛目的宫女,发髻间簪的也是拇指大小的东珠。
“姑母近日凤体可还康泰?侄儿瞧着,您气色倒比上回见时更好了几分。”
李承乾放下茶盏,声音温润平和,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
永嘉长公主斜倚在铺着整张雪白狐裘的贵妃榻上,云鬓微松,只簪了一支点翠衔珠步摇,流苏随着她慵懒的动作轻轻晃动。
她保养得宜的脸上看不出太多岁月的痕迹,唯有一双微微上挑的凤眼,沉淀着历经世事后的精明与一种近乎刻薄的疏离。
她手中把玩着一柄象牙柄的泥金团扇,闻言,眼皮都没抬一下,只从鼻子里轻轻“嗯”了一声,那声音像羽毛搔过,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敷衍。
“还不是老样子,这身子骨啊,比不得你们年轻人了,吹点风就头疼。”
她终于抬起眼,目光在李承乾脸上打了个转,又懒洋洋地移开,投向殿角一个蒙着锦缎的鎏金鸟笼,
“倒是承乾你,监国理政,日理万机,怎么今日倒有闲心,想起到我这老婆子的长乐殿来坐坐了?”
这话问得随意,甚至带着点长辈的嗔怪,但李承乾敏锐地捕捉到那语气深处一丝极其细微的探询。
秤砣那张沟壑纵横、充满怨毒的脸和那句“永嘉长公主名下的那张纸”瞬间闪过脑海,如同冰锥刺入神经。
他面上笑容不变,甚至更显温和:
“侄儿再忙,给姑母请安问好也是分内之事。只是近日听闻长安城颇不太平,洛水边上也不甚清净,侄儿心中挂念,想着姑母深居简出,莫要被那些腌臜事扰了清净才好。”
“不太平?”
长公主的团扇顿了一下,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在细腻的扇面上无意识地摩挲,凤眼微微眯起,目光终于锐利了几分,如同慵懒的猫儿嗅到了不寻常的气息,
“这天子脚下,首善之区,能有什么不太平?莫非又是些不长眼的泥腿子闹事?让京兆尹和金吾卫多费些力气弹压下去便是了,还能翻起什么浪来?”
她语调轻飘飘的,带着一种久居云端之人对尘埃下挣扎蝼蚁的漠然与不屑,
“再说了,我这长乐殿,铜墙铁壁一般,外面就是翻了天,也扰不到我一根头发丝儿。”
她的话滴水不漏,将可能的试探轻描淡写地挡了回去,甚至还隐隐点出自己地位的稳固与超然。
李承乾心中冷笑,面上却露出赞同的神色:
“姑母说的是,是侄儿多虑了。有父皇和侄儿在,这长安的天,塌不下来。”
他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仿佛只是闲谈间偶然想起,
“说起来,前几日侄儿路过永嘉坊,瞧见姑母那座三进院子的红漆大门,那对貔貅门环依旧气派非凡,只是不知姑母最近可曾回去小住?那园子里的牡丹,想必开得正好。”
“永嘉坊?”
长公主的团扇又轻轻摇动起来,眼神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快得像飞鸟掠过水面,瞬间又恢复了那种慵懒的漫不经心,
“哦,那宅子啊?空着罢了。地方太吵,车马喧嚣的,哪有我这长乐殿清静自在?至于花花草草,自有管事的下人去打理,开得好不好,与我何干?不过是些死物罢了。”
她语气里的淡漠几乎要溢出来,仿佛谈论的并非价值连城的核心产业,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旧衣裳。
李承乾的目光如同最精细的尺子,丈量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
那瞬间的闪烁,那刻意加重的淡漠,都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他心湖中激起涟漪。
他端起茶盏又抿了一口,掩去眼底的冷意,正要再寻一个更巧妙的切入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喵呜”声从殿外传来,带着撒娇般的甜腻。
紧接着,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波斯猫,迈着优雅傲慢的步子,旁若无人地踱了进来。
它体型圆润,毛长如缎,最奇特的是那双眼睛,一只如同最纯净的蓝宝石,另一只则是深邃的祖母绿,在殿内明亮的光线下,闪烁着奇异而妖冶的光彩。
它脖子上系着一根细细的金链,链子末端缀着一颗龙眼大小、流光溢彩的猫眼石。
长公主一看到这猫,脸上那种疏离淡漠的神情瞬间冰雪消融,换上了近乎少女般的宠爱与得意。
她立刻放下团扇,朝着那猫伸出手,声音软得能滴出水来:
“哎哟,我的胭脂虎,睡醒了?快到娘亲这儿来!”
她亲昵地用着“娘亲”的自称。
那被唤作“胭脂虎”的波斯猫矜持地瞥了一眼李承乾,似乎对他这个“陌生人”的存在略感不满,但还是轻盈地一跃,跳上了贵妃榻,亲热地用脑袋蹭着长公主的手,喉咙里发出响亮的呼噜声。
“瞧瞧,承乾,”
长公主将猫儿抱在怀里,指尖梳理着它丝缎般的长毛,炫耀之情溢于言表,连对李承乾的称呼都从疏远的“太子”换成了更亲近的“承乾”,
“这可是前几日新罗使臣巴巴儿献上来的稀罕物儿!万里挑一的鸳鸯眼儿,纯正的波斯种!你瞧瞧这毛色,这眼睛,整个长安城,不,整个大唐,怕是再也找不出第二只来!那些寻常的猫儿狗儿,连给它舔爪子都不配!”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占有珍宝的优越感,仿佛拥有了这只猫,便拥有了睥睨众生的资本。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那双妖异的鸳鸯眼上,那蓝与绿的光芒,在沉水香的烟雾中流转,带着一种非人间的诡谲。
他唇角勾起一丝恰到好处的、带着欣赏的笑意:
“果然神骏非凡,姑母好福气。”
心底却一片冰冷:如此妖异之物,倒与这殿中奢靡诡异的气氛相得益彰。
长公主得了夸赞,更是得意,抱着猫儿,下巴微扬,如同展示稀世珍宝:
“那是自然!这小东西可通人性了,比那些个只会阿谀奉承的蠢笨下人强上百倍!它……”
她话音未落,怀中的“胭脂虎”似乎被殿内香炉袅袅升起的烟线吸引了注意力,那双鸳鸯眼好奇地随着烟雾转动。
突然,它毫无预兆地从长公主膝头猛地窜起!
动作快如一道白色闪电,直扑向那面巨大而华美的落地苏绣屏风!
“胭脂虎!”
长公主惊呼一声,伸手去捞,却只抓到了一把空气。
电光石火之间!
只见那雪白的身影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四只带着弯钩的利爪,如同最锋利的刻刀,狠狠抓向屏风上那用无数彩色丝线精心绣制的、衣袂飘飘的洛神!
“嗤啦——!”
一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裂帛声,骤然撕裂了殿内所有的慵懒、炫耀与粉饰的太平!
名贵的苏锦被硬生生撕裂开数道长长的口子!
洛神那倾国倾城的容颜、飘逸的裙裾,瞬间被几道狰狞丑陋的爪痕贯穿、破坏!
无数细碎的彩色丝线被暴力扯断,从破损处纷乱地垂下,如同美人泣血,狼藉不堪。
屏风上精妙的构图、无价的工艺,在这一爪之下,变得支离破碎,惨不忍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殿内所有伺候的宫女太监,如同被施了定身法,一个个脸色煞白,大气不敢出,恨不得把头埋进胸口里。
偌大的殿堂,死寂一片,只剩下那只肇事的“胭脂虎”轻盈地落在地上,似乎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甚至还伸出粉嫩的小舌头,慢条斯理地舔了舔爪子,鸳鸯眼中带着一丝天真的残忍。
长公主伸出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得意和宠溺如同被冻住的油脂,一点点碎裂、剥落。
她看着那价值连城、代表着她身份与品味象征的屏风上那几道刺目惊心的伤痕,嘴角微微抽搐着,一股难以遏制的怒火混合着巨大的心疼和被打脸的羞恼直冲头顶,精心保养的脸颊瞬间涨红,连呼吸都粗重了几分。
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中,就在长公主即将爆发的怒火边缘。
一个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甚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冰冷的玩味,如同投入滚油中的一滴冰水,清晰地响起:
“呵。”
李承乾轻轻放下手中的茶盏,瓷器与紫檀木桌面碰撞,发出极其轻微却异常清晰的“嗒”的一声。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并未看那破碎的屏风,也未看那只惹祸的猫,而是如同两道冰冷的探针,直直刺向脸色变幻不定的永嘉长公主。
他的嘴角甚至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极其浅淡的弧度,声音不高,却清晰地钻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慢条斯理、却又字字如刀的锋利:
“姑母养的这猫儿……爪子倒是利得很。”
他的目光扫过屏风上那狰狞的爪痕,声音微微一顿,随即,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带着洞悉一切的寒意,牢牢锁住永嘉长公主骤然收缩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无比地吐出后半句:
“能撕开这锦绣的屏风,却不知能否撕开某些人精心描画、层层包裹的画皮呢?”
“画皮”二字,如同两道无形的、淬了剧毒的冰锥,裹挟着洛水黑市秤砣的獠牙、那三进宅院的地契、以及这殿中所有华丽伪装下的暗流,精准无比地、狠狠凿进了永嘉长公主的心房!
“啪嗒!”
一声脆响!
永嘉长公主手中那柄象征着雍容华贵、把玩自如的泥金团扇,如同被瞬间抽走了所有支撑,毫无预兆地从她骤然脱力、变得冰凉僵硬的手指间滑落!
象牙扇柄重重地砸在金砖地面上,发出刺耳的声响,扇面上精致的工笔花鸟被震得微微颤抖。
时间,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殿内所有的空气仿佛被瞬间抽干,沉水香的腻甜被一种无形的、冰冷的、令人窒息的恐惧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