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裴行俭将那半片染血的金叶子用布包好,声音沉重得如同压着千斤巨石,
“他舌头底下…还藏着这个!临死才咬破毒囊…这是死士的手段!”
李承乾站在原地,身形挺拔如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此刻翻涌着足以冰封千里的风暴。
他看着地上那具死不瞑目的尸体,看着裴行俭手中那半片染血的金叶子,空气里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和阴谋的气息。
“五姓七望…”
他缓缓地重复着这四个字,声音平静得可怕,却像暴风雨前死寂的海面,
“好大的手笔,好毒的算计。”
他微微侧头,目光扫过库房深处仍在翻找的内卫,
“把人拖走。搜干净,连他指甲缝里的泥,都给孤刮下来!”
内卫们不敢怠慢,立刻上前处理尸体。
两人一左一右,粗暴地将老宦官僵硬的尸体从地上拖拽起来。就在尸体被抬起、衣襟被扯动的瞬间——
“当啷!”
一声清脆悦耳、与这血腥污秽环境格格不入的玉石撞击声,突兀地响起!
一块半个巴掌大小、通体莹润、雕工极其精美的羊脂白玉佩,从老宦官尸体被拖拽而敞开的破烂衣襟里滑落出来,掉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声。
玉佩上沾染了几点刺目的黑紫色血污,却丝毫掩盖不了其本身的温润光泽和精雕细琢的纹路——那是一只形态古朴、展翅欲飞的凤凰图案,凤凰的眼睛处,镶嵌着两颗细小的、闪烁着幽光的红宝石。
而在这块价值不菲的玉佩背面,靠近上缘的位置,清晰地刻着两个古雅的小篆:
甘露!
“吱呀——”
沉重的紫檀木门被无声地推开。
长孙无忌府邸的书房温暖如春,与外间的料峭春寒恍如隔世。
上好的银霜炭在错金铜兽炉里安静地燃烧,散发出松木的清香。
满室书香混合着淡淡的墨香,墙上挂着前朝名家的山水,博古架上陈列着价值连城的青铜古器,一派雍容华贵、底蕴深厚的世家气象。
长孙无忌并未起身,他安然坐在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后,身上只着一件家常的深紫色锦缎常服。
他怀里抱着一只通体雪白、没有一丝杂毛的波斯猫。
那猫儿慵懒地蜷缩着,碧绿如宝石的眼眸半眯着,发出满足的“呼噜”声。
长孙无忌一手持着一卷古籍,另一只手则慢条斯理地、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猫咪油光水滑的脊背,动作轻柔而闲适。
昏黄的灯光柔和地洒在他脸上,映出几分儒雅,也照出了眼角眉梢岁月沉淀下的、不容错辨的深沉与威仪。
李承乾大步走了进来,步履带风,身上还挟裹着一丝从外面带来的寒意和淡淡的血腥气。
他没有丝毫寒暄,径直走到书案前,将手中那支无尾的弩箭“啪”的一声,随意地丢在书案上铺开的雪白宣纸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乌黑的箭身、幽蓝的箭头,与素雅的宣纸、温润的玉佩(裴行俭用布包着,李承乾只露出了刻字的一角)形成了极其刺眼的对比。
他微微俯身,双手撑在光滑冰凉的紫檀木案面上,目光锐利如电,直刺向书案后稳坐如山的长孙无忌,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锋芒:
“舅舅,”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亲昵表象下冰冷的试探,
“您家这库房里的老鼠…养得挺别致啊?”
他修长的手指点了点那支弩箭,指尖敲在箭杆上发出“笃笃”的轻响,
“爪子伸得够长,胆子也够肥,专挑玄武门旧事里的‘故物’往回叼?怎么,是嫌当年齐王府的瓦砾堆里,油水还没刮干净?”
波斯猫似乎被这不速之客和突兀的声音惊扰,不满地“喵呜”了一声,在长孙无忌怀里动了动。
长孙无忌抚摸着猫背的手微微一顿,随即又恢复了那不急不缓的节奏。
他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停留在手中的书卷上,仿佛那弩箭和玉佩只是两件微不足道的杂物。
书房里一片寂静,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噼啪声和猫儿低低的呼噜声。
过了几息,长孙无忌才慢悠悠地抬起眼皮。
那双阅尽沧桑、深不见底的眼睛,平静地迎上李承乾咄咄逼人的视线,没有一丝波澜。
他甚至轻轻挠了挠波斯猫的下巴,引得猫儿舒服地仰起头。
“殿下,”
他终于开口,声音平和舒缓,如同在谈论窗外的天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
“猫抓老鼠,天经地义。府库里的耗子,清理了便是。”
他的手指在猫儿柔软的颈毛间轻轻划过,话锋却陡然一转,变得如同淬了寒冰的刀刃,缓慢而清晰地吐出后半句,
“可若是老鼠昏了头,生出獠牙,反过来想咬死看家的猫…”
他微微停顿了一下,那双平静的眼眸深处,骤然掠过一丝令人心悸的森然冷光,
“那就是自寻死路,是——造!反!”
最后两个字,他说得很轻,却重逾千钧,带着一种掌控生杀予夺的绝对威势,狠狠砸在书房的空气里,连温暖的炭火似乎都瞬间降温了几分。
“造反?”
李承乾直起身,抱起双臂,冷笑一声,目光扫过书案上的证物,
“舅舅说的是。不过…”
他话锋一转,带着一丝玩味,
“这老鼠洞里掏出来的玩意儿,除了些破铜烂铁,还有些…更有意思的。”
他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那被布半掩着的玉佩。
就在这时,异变突生!
长孙无忌怀里那只一直慵懒温顺、半眯着眼睛的波斯猫,毫无征兆地猛地炸开了全身雪白的长毛!
它像被踩了尾巴一样,身体瞬间弓起,喉咙里发出“哈——!”的一声尖锐刺耳的恐吓声,碧绿的眼珠瞪得溜圆,死死地、充满了前所未有的警惕和敌意,死死盯住了书案上那半露出来的玉佩!
尤其是玉佩背面那两个若隐若现的篆字——“甘露”!
猫儿这突如其来的、极其反常的剧烈反应,让书房里原本就凝重的气氛瞬间绷紧到了极致!
长孙无忌抚猫的手彻底停住了。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看向怀中炸毛嘶吼的爱宠,又顺着猫儿那充满敌意的目光,最终落到了书案上那块沾染血污的羊脂白玉佩上。
当他的目光触及玉佩背面那“甘露”二字时,他那张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丝极其细微、却足以让李承乾捕捉到的变化——不是惊骇,而是一种混合着洞悉、冰冷杀意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沉重。
书房里,只剩下波斯猫持续不断、充满威胁的低沉嘶吼,以及银霜炭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空气沉重得如同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李承乾看着长孙无忌脸上那细微的变化,看着他怀中那只对着“甘露”玉佩如临大敌的波斯猫,再联想到感业寺名册最后一页那个诡异的墨线蜘蛛和模糊的“阝”旁,一个更加庞大、更加阴森、牵扯着前朝秘辛、门阀世家和当朝重臣的恐怖漩涡,在他深邃的眼眸中逐渐清晰成形。
他缓缓勾起唇角,那笑容冰冷刺骨,带着一种猎人终于锁定猎物巢穴的锐利与兴奋。
“看来,”
李承乾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如同冰棱碎裂,
“这长安城里的耗子,不仅长了獠牙,还学会在菩萨脚底下打洞了。”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那块引得波斯猫狂躁不安的玉佩,一字一句,清晰地吐出那个令无数人仰望、也令无数人战栗的名号:
“清河崔氏…‘甘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