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章 宗室秘辛,王见王(1 / 2)

赵郡王府的静室,藏在一片幽深的园林之后。

时间已近黄昏,夕阳的血色余晖被层层叠叠的树荫和厚重的窗纱过滤殆尽,渗入室内的,只剩下一片令人压抑的昏昧。

没有点灯,唯有角落香炉里一缕青烟袅袅升起,散发出清冽的沉水香气,却驱不散空气里弥漫的沉闷与无形对峙的紧绷。

这里与外界的喧嚣彻底隔绝,沉重的寂静压在胸口,每一次呼吸都清晰可闻,带着尘埃的味道。

李孝恭端坐在一张宽大的紫檀木罗汉榻上,背脊挺直如松,没有丝毫松弛。

他穿着家常的深紫色圆领袍,未着冠冕,头发严谨地梳成发髻,以一根普通的玉簪固定住。

但这份寻常家居的随意,丝毫掩盖不住他那张饱经风霜、棱角分明的脸上所透出的迫人威严。

多年的戎马生涯和位居宗室顶端的权势,早已熔铸进他的骨血里,形成一种不怒自威的深沉气场。

他手中把玩着一枚温润油亮的玉诀,指腹缓缓摩挲着光滑的表面,眼神低垂,仿佛沉浸在玉石的纹理之中,又仿佛只是在耐心地等待。

他在等一个人,一个他并不想见,却又不得不见的年轻人。

静室沉重的雕花门被无声地推开一道缝隙,又迅速合拢。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闪入,带着一身从外面带来的、尚未散尽的暮气。

正是太子李承乾。

他今日穿着极为低调的玄色常服,越发衬得脸色有些苍白,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如同燃烧着两簇幽暗的火苗,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和强行压抑的焦灼。

他进门后并未立刻上前,而是隔着几步的距离停了下来,目光沉凝地落在罗汉榻上那位不动如山的人身上。

“承乾见过皇叔。”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打破了室内的死寂。

他依礼躬身,姿态恭敬,但那紧绷的肩线和锐利的眼神,却透露出这恭敬之下汹涌的暗流。

李孝恭缓缓抬起头。

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带着洞悉世情的沧桑和审视,直直地刺向李承乾。

那目光仿佛带着实质的重量,似乎要将眼前这位年轻储君从皮到骨、从里到外都彻底看穿。

他没有立刻回应这礼节性的问候,只是静静地看着。

静室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唯有沉香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清晰得刺耳。

过了片刻,李孝恭才淡淡开口,声音低沉浑厚,听不出喜怒:

“太子殿下屈尊驾临,本王这陋室,倒是蓬荜生辉了。”

他放下手中的玉诀,随意地搁在身旁的小几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只是不知殿下此行,有何指教?”

语气平淡,带着一种近乎漠然的疏离,仿佛只是在询问一个无关紧要的访客。

这拒人千里的姿态在李承乾的预料之中。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杂念,向前走了两步,直接在李孝恭对面的蒲团上盘膝坐下。

两人相隔一张矮几,距离拉近,氛围却更加凝重。昏昧的光线下,两人脸上的表情都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皇叔知道承乾的处境。”

李承乾开门见山,放弃了所有无谓的寒暄和试探,声音低沉而直接,

“储位看似稳固,实则如履薄冰。父皇天威难测,朝堂之上,水面之下,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东宫的一举一动。”

他目光灼灼,紧紧锁住李孝恭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

“承乾所求不多,只求一个干干净净的位置,一个将来能不负父皇所托、安稳接过这江山的资格。”

李孝恭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

“殿下是国之储贰,未来的天子。只要谨守本分,勤勉修德,何愁将来?”

他慢条斯理地说道,语气如同在教导一个不懂事的晚辈,

“这些忧虑,大可不必。陛下对殿下,寄予厚望。”

话说的滴水不漏,冠冕堂皇,却把李承乾的所有暗示挡在了门外。

“谨守本分”四个字,更是带着无声的敲打。

李承乾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攥紧。

他知道,面对这位在宗室中举足轻重、历经风雨的皇叔,任何委婉的暗示都是徒劳,只会被他那副油盐不进的姿态轻易弹回。

必须亮出筹码,用他无法拒绝的东西,撬开他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堡垒。

“皇叔说的是。”

李承乾压下心头的急躁,脸上挤出几分认同的诚恳,

“承乾受教。只是有些事,并非谨守本分就能消弭。”

他微微前倾身体,声音压得更低,每一个字都清晰有力,

“承乾今日冒昧前来,是想为我大唐宗室,为皇叔一脉,尽一份心力。”

李孝恭捻须的手指微微一顿,眼神依旧平静无波,只是那深邃的眼底,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波澜。

“哦?殿下此言何意?本王一脉,如今安守本分,并无缺失。”

他淡淡回应,带着警惕和不置可否。

李承乾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抛出了那早已准备好的诱饵:

“汉阳郡王(李玫,李孝恭之弟)才干卓着,当年一时不慎,因些许过失被免去荆州都督之职,实为国家损失,亦为宗室之憾。”

他刻意停顿,观察着李孝恭的反应。

李孝恭脸上的肌肉纹丝不动,但那双鹰目深处,似乎有锐光一闪而逝。

李承乾心中稍定,继续道:

“若能重掌荆州,以其之能,必能稳固一方,为国分忧。此其一。”

他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意味:

“其二,宗正卿之位,掌皇族属籍、训导宗室子弟,协调内外宗亲,位尊责重。非德高望重、深孚众望的宗室宿老不能担当。”

他的目光紧紧锁定李孝恭,

“皇叔乃我李家柱石,功勋彪炳,仁厚持重。承乾以为,此位非皇叔莫属!”

静室里死一般的寂静。香炉里的青烟笔直向上,在昏暗的光线中氤氲出一缕淡痕。

李孝恭依旧端坐着,如同一尊凝固的石雕。

然而,李承乾清晰地看到,他那双搁在膝盖上的、布满老茧的大手,指关节在昏暗中极其轻微地收紧了一下,随即又缓缓松开。

尽管他脸上依旧是那副古井无波的表情,但李承乾知道,这块巨石,已然被投入了他心湖的深处。

“殿下---”

李孝恭终于缓缓开口,声音比先前更加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本王早已远离朝堂中枢,闲散惯了。宗正卿位高权重,不敢奢望。至于舍弟李玫,过往之事,陛下自有圣裁,岂是你我可妄加置喙?”

他抬起头,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直视李承乾,带着一种深沉的压力和审视,仿佛要将李承乾灵魂深处的每一丝算计都挖出来,

“殿下究竟想从本王这里,得到什么?”

这一次,他不再兜圈子,直指核心。

压力扑面而来。

李孝恭身上那股久居高位、甚至曾执掌千军万马带来的凌厉气势,绝非裴矩那种文臣的圆滑所能比拟。

李承乾感觉后背瞬间渗出冷汗,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

他强迫自己迎向那两道仿佛能穿透人心的目光,喉咙有些发干,声音却异常清晰地吐出那个名字:

“一个人!一个名字!徐师谟!”

“徐师谟?”

李孝恭的眉心骤然拧起,形成一个深刻的川字纹路。

他眼中瞬间爆射出极其锐利的光芒,如同被激怒的猛兽,带着惊愕、警惕,更有一丝被冒犯的凌厉。

他的身体似乎也在瞬间绷紧,散发出无形的寒意。

“本王不知殿下在说何人。”

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否认。

然而,李孝恭这刹那间的剧烈反应——那骤然收缩的瞳孔,绷紧的身体,凌厉的眼神——如同一道闪电,清晰地照亮了李承乾心中最后的疑虑!

裴矩没说谎!

李孝恭不仅知道徐师谟,而且这个名字本身,对他而言就是一个沉重的禁忌!

巨大的把握感瞬间冲散了李承乾心头的紧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

“皇叔不知?”

李承乾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锋利如刀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和步步紧逼的锐气,

“那父皇当年想必也是不知,才会特意派人来询问皇叔?”

他看着李孝恭那张瞬间变得更加冷硬的面孔,一字一顿,如同冰冷的钉子敲进木头,

“父皇的人也没能从皇叔这里,问出徐师谟的下落吗?”

“嗡——”

仿佛有一根无形的弦在李孝恭脑中骤然崩断!

他那双锐利如鹰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李承乾,眼神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惊愕于这位年轻的太子竟能触及如此深层的秘辛,震怒于他竟然敢如此直白地拿皇帝来压自己,更有一丝被戳中心事的狼狈和冰冷的杀机!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猛地攥紧,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嚓声,骨节在昏暗中泛白得刺眼。

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坚冰,沉重的压力几乎要将人碾碎。

角落的香炉里,那缕原本笔直的青烟仿佛也感受到了这恐怖的压迫感,开始不安地扭曲、晃动。

昏昧的光线下,一老一少两位大唐最顶级的宗室成员,如同两头在深渊边缘对峙的猛兽,无声地进行着意志的角力。

时间一点点流逝,每一息都漫长无比。

终于,李孝恭紧攥的拳头缓缓松开,他眼中那汹涌的怒意和杀机如同潮水般退去,最终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带着浓浓倦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忌惮的幽暗。

他知道,眼前这个年轻的太子,比他想象的要棘手得多,也疯狂得多。

他不仅知道了徐师谟,甚至可能真的掌握了某些线索,并且不惜一切代价要挖出来!

李世民,这个名字如同一座无形的大山,沉沉地压了下来。

太子敢如此说,无论真假,都意味着他已无所顾忌。

李孝恭长长地、低沉地吁出一口气,那叹息沉重得仿佛承载了数十年的秘密与风雨。

他微微向后靠向榻背,整个人似乎在一瞬间苍老了几分,眼中的锐气被一种深邃的疲惫取代。

“殿下,好手段。”

他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认命般的无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

“竟能查到此处。看来,本王在你眼中,已是东宫砧板上的鱼肉了?”

话语中带着浓重的自嘲和寒意。

李承乾的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破胸膛而出。

他强行压制住那股巨大的激动和即将触及真相的亢奋,声音因为紧绷而显得有些干涩:

“皇叔言重了。承乾所求,不过是一条生路。徐师谟,还有他带走的那个人,是悬在东宫头顶的利剑。皇叔若知内情,便是救了承乾一命,也救了我大唐宗室一份安稳!方才所诺,承乾以李氏先祖之名起誓,绝不食言!”

“安稳?”

李孝恭嗤笑一声,声音里充满了浓浓的讽刺和历经世事的苍凉。

他抬起眼,目光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脸色苍白却又眼神执拗的年轻储君,沉默了片刻,仿佛在掂量着那誓言的重量,又仿佛在回忆着某个不堪回首的片段。

终于,他再次开口,每一个字都吐得极慢,极其艰难,仿佛带着千钧的重量:

“那女婴,本王确实未曾接手!”

李承乾的呼吸骤然停顿,眼睛死死地盯着李孝恭的嘴唇,生怕错过一个字。

李孝恭的目光转向昏昧虚空中的一点,眼神变得有些悠远,仿佛穿透了时光的尘埃,回到了那个血雨腥风的年代。

“徐师谟那厮,临阵倒戈!”

他的声音里透着一股冰冷的恨意和鄙夷,

“玄武门惊变之前,他便已嗅到了风声。他本就是潜藏得最深的那条毒蛇!”

他顿了顿,似乎在平复情绪,又似乎在斟酌词句,

“事变之后,他自知身份暴露,长安再无他立足之地,更不可能带着那孽种回到‘旧主’身边邀功领赏。他需要一条新的生路,一个新的大树。”

李孝恭的目光重新聚焦,带着一种极其复杂的、交织着忌惮与厌恶的情绪,落在了李承乾脸上:

“他确实曾找过本王。”

李承乾的身体瞬间绷紧到了极致,如同拉满的弓弦。

“但本王,拒绝了。”

李孝恭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和隐隐的后怕,

“本王不蠢!那是什么东西?那是一条沾满了隐太子和齐王血的毒蛇!他怀里揣着的,更是一个随时会炸死所有人的雷!人心里的鬼,比这世上的路还多。本王不想给自己,给整个赵郡王府招惹这般灭顶之灾!”

他的眼神锐利如刀,那句“人心里的鬼比世上的路还多”如同一道惊雷,在昏昧的静室里炸开,充满了世故的狠辣和自保的决绝。

“那他---”

李承乾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喉咙干涩得发痛。

徐师谟没有投向李孝恭?

那裴矩的情报岂不是错了?

线索又断了?

一股巨大的失望和恐慌瞬间攫住了他。

“他带着那个烫手的山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