掀翻棋盘?!
谁?
谁能掀翻这由陛下、由太子、由无数世家勋贵共同执子的天下棋局?
殿下这话是什么意思?
是指苏氏入选背后有他无法掌控的变数?
还是指向更深邃、更不可测的玄机?
他感到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第一次在太子面前,感到了彻骨的迷茫与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
殿下眼中那种洞穿一切却又深陷迷雾的复杂神色,让他心惊肉跳。
承恩殿内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死寂。
烛火不安地跳跃着,将两人的影子在光洁的金砖地面上拉得扭曲晃动。
那卷写着“苏氏”名字的素帛,静静地躺在书案上,墨迹未干,却仿佛带着千钧重压,预示着一个完全失控的未来。
夜色如墨,沉沉地覆盖着东宫。
白日里那场由太子妃名录引发的无声惊雷,余波仍在李承乾的胸腔里震荡、轰鸣。
承恩殿深处的暖阁内,烛火已被他挥手熄灭了大半,只余下角落里一盏孤灯,散发着昏黄摇曳的微光,勉强勾勒出桌椅的轮廓。
李承乾没有传唤任何人。
他独自坐在临窗的软榻上,面前的小几上放着一壶早已凉透的、最普通的浊酒,还有一只未曾动过的青玉酒杯。
窗户半开着,初秋微凉的夜风毫无阻碍地涌入,带着庭院里草木的清苦气息,吹动了他随意披散在肩头的乌发,也吹得那盏孤灯的火苗忽明忽暗,在他脸上投下深深浅浅、变幻不定的阴影。
白日里在长孙家庆面前强撑的镇定与深沉,此刻如同潮水般彻底褪去。属于李承乾的太子威仪消失不见,只剩下一个疲惫不堪、被抛掷于时空乱流中的灵魂。
他微微仰起头,望向窗外那轮被薄云遮掩、显得朦胧而清冷的秋月,眼神空洞而遥远,仿佛穿透了千年的时光壁垒。
他提起那冰冷的酒壶,没有用杯,直接对着壶嘴,狠狠灌了一大口。
浊酒辛辣粗糙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烧般的刺激,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头的冰寒与沉重。
他任由那辛辣感在胸腔里弥漫开来,发出一声低哑模糊、近乎梦呓般的呢喃:
“父皇,嬴政---”
这个尘封于灵魂最深处、带着无尽孺慕与悲凉的名字,终于在这无人窥见的深夜,卸下了所有伪装,毫无遮掩地吐露出来。
声音轻得如同叹息,却承载着跨越时空的孤寂与苍茫。
“蒙恬将军---”
他又唤了一声,眼前仿佛浮现出易水边那个高大沉稳、如山岳般可靠的身影,最终却为了守护他这“扶苏”的优柔寡断而倒下的场景。
那份愧疚与无力感,如同跗骨之蛆,从未真正远离。
他再次举起酒壶,狠狠地、近乎自虐般地又灌了一口。
冰凉的酒液混合着翻涌的情绪,冲撞着他的理智。
“呵,李承乾---”
他低头,看着自己骨节分明、此刻却微微颤抖的手掌,嘴角扯出一个苦涩到极点的弧度,声音带着浓重的自嘲,如同砂纸摩擦,
“这副皮囊,这副‘太子’的面具,戴得孤,好生疲惫啊。”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艰难地挤出来,浸满了灵魂深处无法言说的倦怠。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重新投向那轮模糊的月轮,眼神变得锐利而充满疑虑,带着一种洞悉历史却又被历史抛弃的恐慌:
“若、若那故秦的史书真能流传后世,后世史官秉笔直书,孤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之性,在长安这步步杀机的棋局里---”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被命运扼住咽喉的窒息感,
“岂非成了最致命的伤?!”
这自问如同重锤,狠狠砸在他心上。
扶苏的仁厚与迟疑,在咸阳宫的腥风血雨中成了催命符。
如今,他顶着李承乾的身份,身处更为诡谲复杂、各方势力犬牙交错的大唐权力中心,这份源自扶苏灵魂深处的“优柔”,在历史轨迹已然失控、未来完全不可预测的当下,是否将成为他最大的弱点?
成为敌人刺向他心脏最锋利的那把匕首?
未知!
一切都是未知!
苏氏名字的提前出现,像一把冰冷的钥匙,彻底打开了名为“失控”的潘多拉魔盒。
冰冷的恐惧与强烈的危机感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心脏,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不能再等了!
不能再被动地等待历史“应该”发生什么!
不能再寄希望于那本可能已经失效的“剧本”!
他霍然起身,带倒了小几上那只未曾动过的青玉酒杯。
酒杯滚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碎裂成几瓣。
昏黄的灯光映着碎玉,也映着他此刻眼中燃烧的、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火焰。
必须更快!更快找到那张牌——隐太子李建成那个流落民间、生死未卜的女儿!
找到她,控制她,揭开围绕她身世的秘密,洞悉可能隐藏在更深处的势力围绕这个秘密所进行的博弈!
唯有掌握这个关键的变量,才可能在这片彻底失控、浓雾弥漫的历史岔路口,撕开一道口子,窥见一丝主动的曙光!
这是乱局中,他唯一还能看清、还能试图抓住的线头!
他大步走向殿门,猛地拉开沉重的殿门。
深秋的夜风瞬间灌入,吹得他衣袍猎猎作响。
月光清冷地洒在他脸上,照亮了那双再无半分迷惘、只剩下冰冷锐利与破釜沉舟决心的眼睛。
他对着门外黑暗中无声侍立的影子,斩钉截铁地下令,声音穿透寂静的夜幕:
“传令裴行俭!尽最大努力,孤要知道那婴儿的下落!不计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