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丽正殿深处的密室。
门窗紧闭,厚重的帘幕隔绝了最后一丝天光,只有几盏牛油灯在四角幽然跳动,将围坐的几张面孔映得明灭不定。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大战过后、劫后余生般的余烬气息,以及更深沉、更紧绷的警惕。
李承乾坐在主位,杏黄的袍服在昏暗中显得有些黯淡。
他脸上没有了前些日子的凝重紧绷,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内敛的冷静。
他端起面前温热的茶盏,却没有喝,目光缓缓扫过围坐的三人:坐在左首,神色沉稳坚毅、眼神锐利如鹰的裴行俭;坐在右首,面庞清隽透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眼神却同样锐利的长孙家庆;以及坐在下首,腰背挺直如同标枪、浑身散发着剽悍锐气的薛仁贵。
“西市口那几个渊字令的头头脑脑,人头落了地。”
李承乾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平静无波,听不出情绪,
“李泰,滚回了他的魏王府当笼中雀。太安宫那边---”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讥讽,
“也彻底‘清净’了。”
长孙家庆微微颔首,接口道:
“表面风浪,算是暂时止息。长安城这些天惶恐不安的气氛,也消停了不少。”
“消停?”
裴行俭的声音如同金铁摩擦,带着惯有的冷硬和犀利,
“网收了,鱼斩了一批,笼子关了一只,老树根也挪不动了。但殿下,”
他目光炯炯地看向李承乾,
“那张网上最大的窟窿还在!网底下的暗流,可一点没消停!”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道:
“网收鱼未尽,水浊龙蛇藏——这才是最要命的!”
“说得好!”
李承乾眼中精光一闪,放下茶盏,发出清脆的一声“嗒”。
裴行俭的话,精准地戳中了他心头那根从未放松的弦。
“窟窿”,就是那条至今杳无音信的隐太子遗孤!
“暗流”,就是那些依然潜伏在帝国阴影里、对李唐王室怀有刻骨仇恨的亡命之徒!
父皇在朝堂上那句“好自为之”,绝非随意敲打,那是悬在他头顶、时刻提醒他危机远未结束的利剑!
“这次风波,多赖诸位,”
李承乾的目光变得郑重,依次看向三人,
“行俭,你在合江抽丝剥茧,帮马周稳住局势,顶住压力,功不可没。”
裴行俭神色不变,只是微微抱拳,一切尽在不言中。
“表兄,”
李承乾看向长孙家庆,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亲近与感激,
“你在京中明察暗访,奔走协调,稳住了后方,更要紧的是---”
他声音低沉了几分,
“那份关键的密报渠道,若非你替我维系住母后人脉,此次我们反应不可能如此迅捷。”
长孙家庆嘴角露出一丝温和的笑意,微微欠身:
“殿下言重,分内之事。”
“仁贵,”
李承乾最后看向薛仁贵,语气中带着毫不掩饰的赞赏,
“转移到合江黑云寨这一战,你以寡敌众,虎啸山林,震慑宵小,护得图纸和山寨工匠周全。不负孤望,勇悍无双!”
薛仁贵霍然起身,抱拳躬身,声如洪钟:
“薛礼职责所在!唯殿下马首是瞻!”
那股剽悍锐气,让昏黄的灯火都为之一荡。
“坐。”
李承乾抬手虚按,示意薛仁贵坐下。
待他坐定,李承乾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冰封般的肃杀和不容置疑的决断。
“从现在起,”
李承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份量,
“明面上的刀枪入库,马放南山。”
他的目光如同实质,扫过三人:
“但暗地里的眼睛,要比鹰隼更利!耳朵,要比兔子更灵!追查隐太子那条血脉下落,是孤给你们的第一要务!也是唯一要务!”
“守约!”
裴行俭立刻挺直腰背。
“你身份相对超然,与百骑司也多有交集。孤要你动用所有能用的明暗渠道,不放过任何一丝关于窦建德旧部、前隋遗脉、甚至任何与蜀地、河北有异常联系的蛛丝马迹!这条线,宁可错查一千,不可放过一缕!”
“遵命!”
裴行俭眼中精光四射,如同闻到了血腥的猎鹰。
“表兄!”
长孙家庆微微倾身。
“你心思缜密,人脉通达。孤要你利用长孙家的旧部关系,还有你在关中、河东、甚至江南一带的鸣笛暗线,筛查所有近年来不明涌入长安的可疑人员,尤其是携带孩童、或者行踪诡异避人耳目的!那孽种,不可能凭空消失!只要他在人间,就一定有迹可循!”
“臣,明白。”
长孙家庆平静领命,眼中闪烁着智者的光芒。
“仁贵!”
薛仁贵再次挺直如枪。
“你,”
李承乾的目光落在这位年轻的悍将身上,
“孤授你临机专断之权!给你调拨东宫最精锐的五百名卫士!秘密前往合江,听从马周调遣!你们的任务只有一个---”
李承乾的声音冰冷彻骨,
“护卫马周及其手上的东西!确保他那条线转移的绝对安全!若有任何人胆敢觊觎,无论是谁,无论打着什么旗号,格杀勿论! 记住,你的刀,就是马周最后的一道屏障!”
“诺!”
薛仁贵眼中爆发出炽热的战意,铿锵有力的声音在密室里回荡,
“人在物在!人亡物亡!”
李承乾看着领命的三人,眼神深处燃烧着冰冷的火焰。
父皇的网收了,渊字令的骨干斩了,李泰废了,祖父被囚了。
但这只是表面短暂的宁静。
那条流淌着隐太子血脉的“孽种”,如同潜伏在帝国心脏最深处的毒瘤,一日不除,他李承乾就一日不得安宁!
这种追索,早已超越了简单的权力斗争,它变成了一种刻在血脉里的本能警醒,一种对自身存续最彻底的清缴!
合江县城外,废弃的黑云寨。
数日前的喊杀与烈焰仿佛还在空气中残留着焦糊味。
倒塌的寨墙、烧得漆黑的梁柱、散落在地来不及收拾的破烂工具,无不诉说着那场突如其来的冲突与匆忙的撤离。
山寨深处,一间相对完整、原本用作库房的石屋内。
马周站在一堆打包好的木箱和麻袋中间,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眼神却异常明亮。
他指挥着仅剩的几名心腹工匠和身边最可靠的头目苏定方,紧张地进行着最后的清理和物品封存。
“王三锤,那几卷关键的织机构造图,用双层油布裹好,塞进浸了桐油的竹筒!对,就是那几个!绝不能受潮!”
“鲁平,你带人把角落那堆硝石和硫磺分装!小心点!这东西一点就炸!”
“孙泥瓦!门口堆的那些杂物赶紧清理掉!都是引火的玩意儿!薛将军的人马随时会到接应我们转移!”
空气里弥漫着桐油、硝石混杂的刺鼻味道和人声的嘈杂。
这次被迫放弃经营日久的黑云寨基地,损失是惨重的。
许多大型设备和半成品原料根本无法带走,只能就地掩埋或彻底销毁。
但核心的工匠、图纸、还有最重要的雀金绸工艺诀窍,必须保全!
这是太子和他马周在这乱局中最大的资本!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清理废弃角落的年轻工匠,抱着一堆破旧的书籍和账册走了过来,哗啦一声丢在墙角一堆等待焚烧的杂物上。
“马大人,这些破烂账本和烂书还要不要?看着有些年头了,都蛀得不成样子了。”
年轻工匠抹了把汗问道。
马周正忙着检查一个封装好的竹筒,头也没抬地挥挥手:
“烧了烧了,占地方又没用。”
年轻工匠应了一声,转身去拿火折子。
一阵穿堂风忽然吹过,卷起地上几张散落的破纸,飘飘悠悠地飞到了马周脚边。 马周下意识地低头瞥了一眼。
一本被风吹开、又卷起来的书册,恰好暴露在他的视线中。 那是一本极其普通的《论语》。
封面破旧,纸张发黄,边缘磨损得厉害,一看就知道是被丢弃了不知多久的无用之物。
书页空白处,隐约能看到一些歪歪扭扭、深浅不一的墨痕,像是孩童无聊时的随手涂鸦,画着些毫无规律的线条和一些模糊的数字。
混杂在一堆废纸里,毫不起眼。
马周的目光在那本书上停留了不到半息。
确实毫无价值。他收回视线,继续检查竹筒:
“动作快点!天黑前必须---”
话音未落!
刚才那阵风仿佛有灵性一般,再次卷起!
那本被吹开的《论语》,正好翻开了几页,书页再次被吹得扬起。 石屋内光线昏暗,墙角更是背光。
然而,就在那书页翻飞、对着马周方向的瞬间—— 正好墙角一盏用于照明的牛油灯烛火跳跃了一下!
昏黄的烛光,穿透了那薄脆发黄的书页!
马周的眼角余光,无意间捕捉到了一丝异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