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步伐很慢,今夜爹爹的话语,一字一句,仍在他心头回响。
走出房门,他仰望着那片被烟火余晖映照得瑰丽非凡的夜空,再回头看向爹爹房中依旧温暖的灯火,一种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沉重的感觉悄然滋生。
他是个早慧的孩子,又有江锦辞近一年的悉心教导。今晚那番话在旁人听来或许是寻常勉励,但落在他耳中,却如惊雷贯耳。
那些经史策论里的微言大义,那些权谋平衡的精妙点拨,乃至爹爹授课时那些看似随意的讲述……
无数线索在脑海中串联成线,最终都指向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
这个认知让他心潮澎湃,却又荒谬得想要发笑。
可转念一想,若是爹爹,一切又显得理所当然。
他忽然想起进京途中,爹爹特地带着他们在茶馆听的《狸猫换太子》的故事。
莫非爹爹是被捡回来的?不是江家村人,而是流落民间的皇子?
否则要如何解释——一个寻常农家,养出爹爹这般惊才绝艳的人物?
不仅诗文绝顶,更通晓天文历法、精于骑射武艺,连朝堂权谋、天下格局都了然于胸。
这般经天纬地之才,难不成真就是那文曲星降世,来改变世界不成?
相比于这个说法,他更相信爹爹本就源自那里。
唯有龙血凤髓,方能育孕出这般与生俱来的气度与眼界。
否则区区一个农家举人,又如何会如此理所当然地,敢将一个无父无母的孩子往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上栽培?
毕竟爹爹不是傻子,亦不是疯子,那么真相就只有一个了....
房间内江锦辞看着关上的房门,回想起明轩方才那郑重叩拜,便知这孩子已然明悟。
即便其中深意未能尽数参透,但种子已然播下,静待其生根发芽即可。
他正欲起身闩上门栓,房门却“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
一个小小的身影带着冬夜的寒气扑了进来,一头扎进他的怀里,双手紧紧环住他的腰。
明轩把脸深深埋在他衣袍间,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与依恋:
“爹爹……我今晚可以睡在您这里吗?就今晚……以后,以后明轩就要学着做大人了……”
江锦辞被这突如其来的拥抱撞得微微后退半步,垂眸看着怀中的小脑袋。
清晰地感受到孩子衣衫下细微的战栗,那紧攥他衣料的小手指节都已发白。
这般大了,还要与爹爹同榻?
温厚的掌心轻轻落在明轩后颈,指尖不经意触到那条新围脖细腻的貂绒。
察觉到衣襟处渐渐渗开的湿热,这孩子竟在偷偷落泪?
也罢。
宽大的手掌稳稳托住明轩腿弯,稍一用力便将人整个抱起。
十岁的孩子身子沉甸甸的,蜷在他怀里却仿佛还是三岁稚童。
江锦辞走向床榻时,明轩立即用冻得冰凉的小脸贴紧他颈窝,像幼兽确认庇护所般深深吸气。
今夜特许你最后在当一回孩子,以后可就不许了。
锦被掀开时带起檀香的气息,江锦辞将人塞进暖烘烘的被窝,转身欲走。
衣摆立即被拽住,他回头看见明轩急得眼眶发红:爹爹不一起睡吗?
总得收拾你掉的金豆子。
江锦辞揶揄着指向方才被泪水和鼻涕浸湿的衣襟,果然见明轩羞得把半张脸埋进被子。
待他吹熄烛火躺下,那具小身子立刻贴过来,额头抵着他臂弯,呼吸间还带着未散的哽咽。
睡吧。
江锦辞摸了摸那小脑袋,记住了,明日开始要当大人了。
黑暗中,他纵容那只小手继续攥着他寝衣的边角,如同纵容一株藤蔓暂时依附参天大树。
翌日清晨,用过早膳后,江锦辞宣布给两个孩子放假一日,便收拾了一番牵着马往庄子外走。
“父亲要去何处?”
明轩敏锐地察觉到江锦辞今日衣着格外郑重,一袭月白长衫外罩青色鹤氅,玉冠束发,气度清贵不凡。
“去个文人雅聚之处。”江锦辞轻描淡写,顺手揉了揉明轩的脑袋。
“你与枣枣好生待在庄子,明日我带你们去京城看杂技表演。”
江枣枣嘟着嘴还想撒娇跟去,却被明轩悄悄拉住衣袖。
江锦辞策马至离城门约三四里处,便翻身下马,牵着马进城。
将青骢马寄放在一家相熟的车马行,嘱咐伙计好生照料。
他整理了一下衣冠,这才不疾不徐地朝着文华楼的方向步行而去。
至楼前,但见朱门高耸,两个青衣小厮守在门前,虽年纪尚轻,言行举止却透着一股沉稳。
见江锦辞面生且无熟人引荐,其中一人上前半步,从容施礼:
公子安好。今日文华楼举办诗魁赛,按例需验看功名文书,还请公子行个方便。
江锦辞微微颔首,从容自怀中取出身份文书递过。
那小厮双手接过,目光在文书上轻轻扫过,待看到二字时,执礼的姿态更显庄重了几分,将文书奉还,侧身让出通路:
解元公请进。愿公子今日尽展才学,拔得头筹。
这一幕,恰好被门口几位正准备入内的文人看在眼里。
踏入一楼大堂,暖意夹杂着茶香墨香扑面而来。
厅内已聚集了不少文人,三五成群,低声交谈。
江锦辞这陌生面孔,加上方才门口小厮那恭敬异常的态度,立刻引起了一些有心人的注意。
“此人是谁?面生得很。”
“看他气度,不似寻常学子。”
“方才听门口小厮高呼‘解元公’,莫非是去年的那位?”
“解元?难怪。且看他今日能过几关。”
这些议论声虽低,却清晰地落入江锦辞耳中。
他恍若未闻,神色平静地寻了个靠窗的僻静角落坐下,自有人奉上香茗。
他端起茶盏,轻拨浮叶,静待诗会开始。
(礼物加更,二合一大章!晚点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