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剑人,逆量劫。
韩林的靴底碾过焦土时,碎岩发出细微的咔嗒声。
他每走一步,都要压下喉间翻涌的腥甜——本源枯竭的虚弱像浸了水的棉絮,正从四肢往心肺里渗。
但当那片扭曲的云霭在五步外凝成人形时,他反而挺直了脊背。
烛龙的轮廓是流动的,似有淡金色的时砂在周身盘旋,发间缀着的星子比阿九的星图更古老,眼尾拖着两道暗银纹路,像被岁月刻进骨血的痕迹。
韩林望着那双似能洞穿古今的眼睛,忽然想起无咎真人临终前攥着他手腕的手:那老龙看量劫,就像看一场戏。
你要让他觉得...这场戏值得追。
守剑人。烛龙的声音像古钟震颤后的余韵,每个字都裹着岁月的重量。
他没有像凡人那样客套,目光直接扫过韩林泛青的手腕,本源耗了七成?
倒比蚊道人预计的多撑了三刻。
韩林喉结动了动。
他能感觉到识海里的系统在轻轻发烫,像是在提醒什么,但此刻他更在意对方话里的信息量——烛龙竟知道蚊道人的算计?前辈看得通透。他指尖抵着腰间签印,那里的淡金纹路正随着心跳忽明忽暗,晚辈斗胆问一句,蚊道人最后那缕释然...可是因为您?
烛龙的时砂突然凝滞了一瞬。
他望着韩林的眼神里终于有了点兴味:有意思。
你竟能看出他是在借我造势。他抬手虚点,空中浮现出一段被时砂包裹的影像——蚊道人消失前的瞬间,那抹释然的目光正穿过暗渊裂缝,直抵烛龙所在的时空。他在量劫簿上写了三百年,要的不是毁了诛仙界,是让我入局。
韩林的瞳孔微微收缩。
他想起陆雪琪刚念出的量劫簿内容:我们毁的是,不是。原来蚊道人的,竟是引动烛龙这尊洪荒大能?那他要您入局做什么?
开天门。烛龙的时砂重新流动,在两人之间凝成一道旋转的光轮,未知世界的门户被天道锁死了三万年。
蚊道人算准我想看那门后有什么,所以用诛仙界做饵——他毁得越狠,我越好奇。他忽然笑了,眼尾的银纹泛起碎光,可惜他算漏了。
算漏了什么?韩林直觉这是关键,连喉间的血都忘了咽。
算漏了你会逆量劫。烛龙的指尖点在光轮中心,时砂突然炸成星雨,量劫簿上写着守剑人亡于暗渊,可你不仅活了,还带着二十七个弟子站在这里。他的目光扫过远处正在清理战场的张小凡——那道身影正弯腰将断剑插回土中,动作像在给战死的兄弟立碑,量劫簿写大竹峰首座疯魔,可他现在记得的不是屠村之痛,是要带弟子清山。星雨又落向正在整理药囊的陆雪琪,她发间的银铃被风掀起,正轻轻撞在量劫簿的封皮上,量劫簿写天琊剑主陨于情劫,可她的剑穗上没有泪痕,只有擦银铃的血渍。
韩林望着那些星雨,忽然懂了无咎真人说的是什么。
他从前以为要藏锋守拙,要算尽机关,可真正让量劫簿出错的,是陆雪琪擦银铃时的认真,是张小凡擦烧火棍时的执拗,是阿九画星图时沾着血泥的小手——这些不在任何算计里的,才是最锋利的剑。
所以蚊道人现在要另寻他法。烛龙的声音拉回他的思绪,他会去寻补全量劫的法子。
可能是找个替死鬼,可能是换个界域当饵,也可能...他的时砂突然泛起暗红,去挖你最在乎的根。
韩林的后背瞬间绷紧。
他在乎的根是什么?
是大竹峰的竹影,是祖师祠堂的青灯,是陆雪琪第一次递给他的热粥,是张小凡塞在他怀里的野果——这些在烛龙眼里,都是可以被揪住的弱点。
谢前辈指点。他深吸一口气,本源枯竭带来的眩晕让他眼前发黑,但他还是挺直了腰,晚辈有三件事要做:第一,恢复众人本源;第二,找出蚊道人下一个目标;第三...他望着远处正在给伤弟子包扎的田灵儿,她的袖口还沾着血,却笑着把最后一块伤药塞给小弟子,护住这些算不准的人。
烛龙的时砂突然安静下来。
他望着韩林泛白的唇角,忽然抬手弹出一粒金砂。
那砂粒钻进韩林识海时,系统发出清亮的鸣响——竟是一道本源补充的法诀。去罢。他转身时,时砂在身后卷出一道时空裂缝,下次见面,希望你能让我看到更有意思的戏。
裂缝闭合的瞬间,韩林听见远处传来阿九的尖叫:糖姜茶要凉啦!他转头,正看见阿九举着陶碗从山雾里跑出来,发间新别了朵野菊,是哪个小弟子摘给她的。
张小凡的声音紧跟着炸响:慢着!
地上有碎符——话音未落,他已经冲过去,把阿九抱起来转了个圈,陶碗里的姜茶溅在他衣襟上,晕开一片暖黄。
陆雪琪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侧。
她的手腕还裹着药布,却将量劫簿递到他面前:刚才又翻到两页。纸页上的墨迹还在流动,一行是大竹峰首座抱女童避碎符,另一行是天琊剑主立守剑人身侧,都被红笔重重划了叉。
韩林望着那些被划掉的字迹,忽然笑了。
他接过量劫簿,指尖轻轻抚过纸页:雪琪,明日开始,你每天抄三页量劫簿给我。见她疑惑挑眉,他又补充,不是看蚊道人的算计,是看我们破了多少局。
陆雪琪的眼睛亮了。
她低头时,银铃在量劫簿上轻响,像在应和远处张小凡的抱怨:阿九你这碗茶,够我洗三件衣服!阿九的反驳脆生生的:田师母说姜茶要趁热喝,你不喝我喝!
韩林望着这一幕,喉间的腥甜忽然淡了。
他摸了摸袖中的签印,那里的淡金纹路正慢慢泛起微光——系统在回应他的决心。该回营地了。他对陆雪琪说,今晚要和小凡商量清山的路线,还要让阿九把后山灵脉的星图再画一遍。
陆雪琪点头,转身时衣摆扫过他手背。
那点温软的触感让他想起十年前,她抱着天琊站在大竹峰外,眉峰冷得像刀——现在这双手会递给他量劫簿,会在他咳血时扶住他的腰,会在他说去医馆时虽然嘴硬却听话。
晚风卷起焦土的气息,混合着阿九姜茶的甜香。
韩林望着前方山坳里渐次亮起的灯火——那是临时营地的帐篷,影影绰绰的人影在帐前走动,有弟子在支锅做饭,有伤者在互相包扎,还有个小弟子举着不知从哪捡来的青云旗,正踮脚往竹竿上挂。
师兄?陆雪琪的声音裹着风飘来,你走得慢些。
韩林这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加快了脚步。
他回头对她笑,血渍还沾在唇角,却比任何时候都明亮:急什么?他望着渐亮的营火,望着那些在火光里走动的身影,我们要守的,从来不是什么天道或量劫。他顿了顿,又说,是这些...在火光里活着的人。
陆雪琪的眼睛湿润了。
她没有说话,只是加快脚步走到他身侧,银铃轻响,像在应和他的心跳。
远处,张小凡的吆喝声又响起来:都过来吃饭!
田师母煮了十锅热粥!阿九的欢呼声穿透山雾,惊飞了几只夜鸟。
韩林望着营地的方向,忽然想起烛龙说的下一次见面。
蚊道人还在暗处,未知的门户还在等待,量劫簿的墨迹永远不会停——但他有陆雪琪的银铃,有张小凡的热粥,有阿九的星图,有二十七个在火光里活着的弟子。
这一次,他不会输。
山风掀起他的衣摆,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与陆雪琪的影子叠在一起,向营地的灯火走去。
在更遥远的虚空里,《量劫簿》的纸页再次翻动,最新一页的墨迹颤抖着,最终落下一行字:
守剑人携星火,逆量劫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