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北边镇的风卷着雪粒子往人领口钻,顾微尘裹紧灰布斗篷时,后颈已经沾了层薄冰。
她站在青石板街角,望着远处炊烟里东倒西歪的陶炉——炉壁上的裂痕像老树根,有的细如发丝,有的豁开半指宽,煤烟从缝里漏出来,在雪地上染出一片片乌青。
“大冷天的,外乡人往这儿跑啥?”挑着菜担的老妇瞥了她一眼,竹筐里的萝卜结着白霜,“我家那破炉子,前儿个找了三个修士,都说灵根被寒气冻僵了,补不了。”
顾微尘没接话,蹲下身摸了把墙角的红胶泥。
泥质粗粝,混着沙粒硌得指腹生疼——正是她要找的。
她解下随身布包,从里面倒出碎陶粉和草木灰,三种材料在掌心揉匀时,指节冻得发白,却越搓越热。
第一户是张老汉家。
土坯房的门帘结着冰碴,她掀开门帘时,灶台上的陶炉正“嘶嘶”漏烟,呛得炕上的小孙子直咳嗽。
张老汉慌忙用破棉絮堵裂缝,见她提着泥团进来,浑浊的眼睛亮了亮:“仙姑?”
“不是。”顾微尘跪坐在炉前,指尖顺着裂缝游走。
冰碴扎得皮肤生疼,她却闭了闭眼——能感觉到,裂缝深处的温度比表层低三度,是寒气常年渗透留下的“伤口”。
她取了泥团按上去,指腹轻轻碾过,“得顺着裂纹的走向补,像......像接断瓷。”
张老汉眯着眼睛凑近看,枯枝似的手指悬在泥缝上方不敢碰:“这泥......能行?”
“等我敲三下。”顾微尘从腰间摸出枚骨簪,轻轻叩在泥缝上。“咚。”泥面泛起细密的纹路,像春冰初融。“咚。”裂缝边缘的陶片微微震颤,与新泥咬合。“咚。”最后一记轻响落定,炉壁突然腾起层暖光,漏出的烟竟顺着光流缩回炉内。
小孙子从炕上爬下来,伸手摸了摸炉壁,惊喜地喊:“爷爷!
不烫手了!“
张老汉颤巍巍摸出半块烤红薯塞给她:“神仙奶奶,我家隔壁王婶的炉子更破......”
顾微尘接过红薯时,指尖被烤得发疼。
她低头咬了口,凉硬的薯肉在嘴里慢慢化出甜来——和前世修复青铜器时,老师傅塞给她的烤红薯一个味。
接下来的半个月,她逐户登门。
扎羊角辫的小丫头扒着门框,鼻涕被冷风冻成小冰珠:“姐姐,我家炉子嘴馋,总把烟吐出来。”她就蹲在炉前,边补边应:“那得给它缝个围嘴。”驼背的李阿婆抹着泪:“我儿子在边关,这炉子是他走前烧的......”她便补得更慢些,指腹在裂缝上多停留片刻,像在替阿婆摸摸儿子的手。
有人问她:“仙姑,您为啥不用灵力?
我瞧着东边来的修士,挥挥手就能把炉子补得锃亮。“
顾微尘正往泥里加最后一把草木灰,抬头时睫毛上落了雪:“快的东西,记不住痛。”她顿了顿,指尖轻轻划过刚补好的泥缝,“炉子裂了,是因为它替你们挡了十年寒气;泥缝要疼够了,才会和陶炉心贴心。”
镇民们渐渐传开,说来了位“暖炉仙姑”。
她补的炉子不仅不漏烟,夜里还会自己调火力——李阿婆咳嗽两声,炉火烧得更柔;小孙子踢翻了被子,炉温悄悄升上一度。
孩子们追着她跑,往她兜里塞冻得硬邦邦的野果;老人们搬出自家腌的酸菜,非要她端碗热汤。
冬至前一夜,顾微尘补完最后一座老炉。
这炉子蹲在村头破庙里,炉身布满蛛网似的裂纹,最深处嵌着块锋利的陶片。
她捏着泥团凑近时,指尖突然一痛——陶片划破了皮肤,血珠“啪”地滴进泥缝。
泥缝里突然泛起暖光,像有人揭开了层纱。
顾微尘睁大眼睛,看见雪地里跪着一群人。
他们穿着粗布短打,腰间系着陶匠的皮围裙,手里捏着混着血的泥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