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推回伞:“我不怕湿。”
雨是后半夜来的。
第一滴雨砸在亭角铜铃上时,顾微尘正合眼假寐。
雷声在头顶炸响的刹那,她忽然睁开眼——不是被惊的,是听见雨帘里有织机穿梭的轻响,混着石磨碾谷的嗡鸣,还有柴火噼啪的爆裂声。
这些声音像被一根无形的线串着,随着她的呼吸起伏。
她坐起身,伸手接住一滴雨。
雨水在指尖凝而不落,顺着掌纹滑向腕间,又在离皮肤半寸处突然转向,沿着她手臂划出一道透明的弧。
抬头望去,头顶三尺的雨帘竟分成了两瓣,像被谁用琉璃碗倒扣着,将她罩在无雨的圆里。
这不是法术。
她能感觉到,雨丝是自己“选择”绕开的——就像素胎瓮主动震颤,像山泉水记着她的呼吸,像孩童们自发模仿瓮纹。
万物在与她共处的岁月里,悄悄记住了她存在的“频率”,此刻正用最笨拙也最真诚的方式,回赠一份守护。
她重新躺下,听着雨声在“穹顶”外织成密网,而体内的道基像块被温养多年的老玉,每一丝纹路都泛着暖光。
睡意漫上来时,她听见自己的心跳,与远处的织机、石磨、柴火,同频共振。
次日清晨,她在亭柱根部发现了那些同心圆纹。
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湿润的表层浮着一圈圈细密的波纹,从她昨夜躺卧的位置向外扩散,像年轮,又像音波。
她蹲下身,指尖轻轻触碰最里圈——纹路的间距与她昨夜的心跳节奏分毫不差。
“原来如此。”她笑了。
前世修复文物,她靠银针对准每道裂纹;如今无需动手,她的呼吸、心跳、甚至睫毛颤动的频率,都成了最精密的“修复仪”。
存在本身,就是与天地对话的方式。
七日后的断桥残渡,老艄公的船桨搅碎了她的思绪。
“这河性怪得很。”老人裹着油布衫,皱着眉划桨,“前几年浪能掀翻竹排,如今倒跟着人脚步走——姑娘你看,这漩涡,方才还在船边打转,你一坐下,它倒退开了。”
顾微尘低头看自己的右手——不知何时又习惯性按在膝头,连点了三下。
这是前世补瓷时校准呼吸的老动作,没想到竟成了安抚河浪的暗号。
船身轻震,原本湍急的水流忽然温顺起来,载着木船稳稳滑向对岸。
她离船时,老艄公还在嘀咕:“怪了,这船行得比往年秋汛还稳......”
雨雾漫上来,模糊了老人的面容。
顾微尘回头望了一眼,见船后的水面浮着一圈圈涟漪,正随着她的脚步扩散。
那涟漪不似风推,不似鱼跃,倒像一句没说完的话,轻轻撞在她心尖。
风里忽然飘来一缕松木香。
她驻足,嗅着那熟悉的气味——是陶知常烧的防书虫熏香。
前世补书时,她总说这味道“能让纸页安心”,此刻却在这荒野雨雾里飘得清浅,像谁在远处轻轻唤她。
顾微尘抬袖擦了擦发梢的雨珠,继续向南。
她不知道,千里外的山村里,陶知正捧着熔铸好的无锋小铲,站在新刻的“执尘碑”前。
铲背的云雷纹映着阳光,与碑座下的银线交叠,像一根悄悄生长的根须,正顺着山风,朝她南行的方向,缓缓延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