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铲下去,新苗的叶子突然全竖起来,像被风吹得倒向同一个方向。
第二铲,陶知听见“嘶啦”一声——不是泥土裂开,倒像什么丝线被扯断。
清晦的手顿住,借着月光,他看见从苗根处漫出无数银青色的丝缕,细得像蜘蛛丝,却比铁索还韧,正顺着铲刃往他手上缠。
“这是...地脉络?”他倒抽冷气,想抽手,可那些丝缕越缠越紧,竟顺着他的袖口往胳膊上爬。
更骇人的是,他脚下的土突然软了,像泡了水的棉絮,没一会儿就陷到脚踝。
清晦想喊,可喉咙发紧,只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声里,混着细微的“沙沙”响——是那些银青丝缕在土里游走,是北岭的树在摇,是排水沟的水在退,是整座山在轻轻颤。
“它...在呼吸...”清晦瘫坐在地上,铁铲掉在脚边,“它不想走...它说不想走...”
晨曦染白屋檐时,张婶去井边打水,正撞见清晦坐在归途阵中央。
他的青衫沾满泥,头发散着,眼神发直,嘴里还在念叨:“在呼吸...在呼吸...”
顾微尘带人把他扶回柴房时,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那苗...不是仙苗,是地脉的...心跳?”
“地脉要活,总得有个跳的地方。”顾微尘抽回手,递给他一碗热粥,“你要采气建观,可气若被抽干,脉就死了。
脉死了,山会崩,水会竭,到时候观建在废墟上,又有什么意思?“
清晦捧着碗,眼泪吧嗒吧嗒掉进去。
他掏出怀里的玉简,扔进灶膛:“我修行十年,总想着攀高枝儿,却忘了...仙路也是一步一步走的。”
火舌舔过玉简,陶知看见简上的朱砂字在变:“素胎生玉骨”慢慢淡了,“归途即家山”闪了一下,就被烧成灰。
夏至日来得悄无声息。
新苗的枝桠上突然缀满花苞,清晨第一缕阳光掠过的时候,所有花瓣同时绽开——薄得能看见脉络,颜色像顾微尘补瓷时调的尘灰釉,没有香气,连开落的动静都轻得像叹息。
顾微尘摘下一朵,夹进那只修补过的青瓷祭碗底部。
当晚月出,她往碗里倒了半杯水,月光落进去,水面突然泛起涟漪。
陶知凑过去看,涟漪竟排成一行小字:“修路的人,先学会了怎么跌倒。”
“和无字碑背面的字一样。”陶知轻声说,手指抚过碗沿的金漆修补纹,“原来它早就告诉我们了。”
夜风掀起她的衣角。
陶知望着北岭的方向,那里有她去年立的第一根木桩,现在周围已经长出了新的青痕。
她蹲下来,脱下鞋袜,光脚踩进凉丝丝的泥土里——泥土软和得像晒过的棉被,还带着新苗根须的香气。
“我该去修条自己的路了。”她对顾微尘笑,“去北岭,跟着地脉的呼吸走。”
顾微尘也笑,伸手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新苗的叶子在风里轻响,像是应和,又像是送行。
夏至翌日清晨,顾微尘蹲在梅树根旁。
她的指尖轻轻碰了碰新冒出的嫩芽——那芽尖上凝着一滴晨露,映出她微翘的眼尾。
远处传来陶知的歌声,带着山风的清冽,唱的是她新编的调子:“地脉有根,人心有缝,补一补,就能长出新的梦...”
晨露“啪嗒”坠地,溅湿了顾微尘的袖口。
她望着北岭渐起的薄雾,忽然听见泥土下传来细微的“咚咚”声——像心跳,又像谁在轻轻敲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