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收灯时,族老柱着枣木拐来了。
他的影子投在陶灯上,把青紫色的焰光压得更暗:“北岭那片焦林,去岁火劫烧了三个月。
我夜里总听见林子里有噼啪声,莫不是火魂没散?“
陶知的后槽牙咬得发酸。
她望着族老鬓角的白发,想起去年冬日,是这老人顶着风雪把她从山匪手里抢回来;想起顾微尘教她认地脉时,老人把自家珍藏的《候气手札》塞给她,说“守音人的本事,不能断在咱们村”。
“不会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发颤,“我...我再试试。”
那夜陶知没合眼。
她裹着被子坐在窗前,看月亮从东墙爬到西墙。
陶灯就搁在案头,灯油快熬尽了,焰芯缩成豆大一点紫,像块化不开的瘀青。
她数着房梁上的漏雨声,数到第三百六十七滴时,终于掀开被子。
顾微尘的竹门被叩响时,天边刚泛起鱼肚白。
陶知的指尖还带着寒气,她望着门板上的木纹,听见自己喉咙发紧:“阿尘姐...我怕...”尾音被风卷走,“我把大家的信任走丢了。”
门“吱呀”开了。
顾微尘披着月白外衫,发绳松松系着,腕间还沾着未擦净的米浆——她定是又在捣鼓修复用的膏料。
陶知的鼻尖突然发酸,像被人兜头泼了碗热汤。
“跟我来。”顾微尘没多问,转身往村西走。
陶知跟着她穿过晨雾,看她推开旧祠堂的破门。
蛛网在门框上晃,灰尘被风卷起来,迷了陶知的眼。
供桌上倒扣着只陶盆。
顾微尘伸手拂去积灰,釉面的裂纹在微光里显出来,像条断成几截的蛇。“这是守音人留下的候气皿。”她指尖划过最深的那道裂,“能感应节令地气流转的。”
陶知凑近。
她听见了——极弱的震动,像有人用指甲盖轻叩陶壁,一下快过一下,乱得人心慌。“它...在喘?”
“喘得急了。”顾微尘从袖中取出个小布包,摊开是前日修补陶瓮用的瓷粉和米浆,“当年它能应天时,是因为内壁刻着节律槽。
裂纹打乱了路径,声波在里头乱撞,像没头的苍蝇。“她抬起眼,”你觉得,是地息乱了,还是它在闹?“
陶知愣住。
她忽然想起顾微尘教她修破碗时说的话:“别急着怪土胚不好,先看裂纹是不是在说什么。”原来问题不在自己,不在地息,甚至不在祭典——是这被遗忘的老物件,成了搅浑水的石子。
“我该怎么做?”
“帮它找回呼吸节奏。”顾微尘将米浆调得更稠些,“不用灵力催,凭指感。”
陶知在祠堂里坐了七日。
她没带铺盖,困了就靠在供桌旁打个盹;饿了就啃顾微尘送来的冷馍。
她用竹片挑着瓷粉,沿着裂纹的走向一点点填,填到第三日时,突然发现最深处的裂口里,竟还留着半道模糊的槽痕——是当年守音人刻的。
第七夜,陶知对着月光眯起眼。
她解开发绳,抽出一根发丝,蘸了铁矿泥。
主裂纹的交汇点上,她悬腕画了道曲线——不是符,不是纹,倒像她前日在溪边看见的,游鱼摆尾时带起的水痕。
子时一刻,候气皿突然轻震。
陶知的指尖还沾着泥,她望着裂隙中渗出的青雾,看着那雾慢慢旋升,竟在空中凝成幅模糊的图影:北岭的树抽了新芽,晒场的水流顺着坡淌,连陶灯的焰光都成了暖黄的。
“成了。”她轻声说,声音哑得像破风箱。
次日谷雨祭。
陶知捧着陶灯站在晒场中央时,晨风吹得灯焰直晃。
可那晃不是乱的,是有节奏的,像春溪撞着石头打旋儿。
族老眯眼瞧着灯色:“黄得透亮,好兆头!”王二牛的水桶“哐当”砸在地上,他指着暗沟喊:“水!
水流对了!“
祭典散时,陶知悄悄把候气皿捧上祭台。
她用旧布盖上它,指尖隔着布摸到那些裂纹——现在它们不再是伤疤,倒像老树根盘在土里,把生气往四处送。
归途中遇见顾微尘时,她正蹲在院角晒草药。
日头把她的影子拉得老长,发梢的晨露早晒干了,只余几缕碎发沾在耳后。
“以前我以为,听清地脉才算本事。”陶知摸着腰间的陶灯,灯芯在风里一明一灭,“现在才懂,能让一件破东西重新呼吸...才是真听见了。”
顾微尘抬头笑了笑,目光越过她,落在村头的梅树上。
那株新苗今日叶片全开,脉络里的金光游走如活物,正对着她们的方向微微摇曳。
“要变天了。”她轻声说。
陶知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
山风卷着云从北岭来,隐约有个青衫身影在雾里晃了晃,像片被风吹偏的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