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每日清晨坐在窑边,盘起腿,任麻意从指尖爬到耳后,从脚背漫到后颈。
陶知端来的药粥凉了又热,她只是摇头:“阿姐,我现在觉得这麻意像……像有人在给我梳头发,顺着骨缝梳。”陶知便不再劝,只蹲在她脚边补瓷片,补着补着就哼起震颤调,和地脉的呻吟应和。
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那夜小满正给木牌描新规矩,豆大的雨点砸在窑顶上,像有人在扔石子。
青陶碗搁在窗台上,被雨水溅得直晃。
她刚要去收,碗里的水突然自己转起来,漩涡中心浮出半行诗:“若重来,不修道,只抚琴。”
墨迹未干,雨水又冲进来几滴,把“只抚琴”三个字冲得淡了,却冲不掉那种说不出的怅然。
小满望着碗,忽然想起山脚下那座破庙——去年冬天,她和陶知捡回个被雷劈焦的琴匣,匣里躺着半张焦尾琴,断弦上还沾着血。
当时她只当是无主的废木,此刻却鬼使神差地爬上窑梁,把那琴挂在椽子上。
“你们不是要我修琴。”她仰头望着琴,雨丝从破瓦漏进来,穿过琴弦,“是要我让琴修我。”
风卷着雨穿堂而过,断弦“铮”地响了一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像有人在拨弄一把看不见的琴。
杂音纷乱,却不刺耳,倒像许多人在说悄悄话:有妇人哄孩子的哼鸣,有铁匠打铁的叮当,有山风里若隐若现的号子——都是这山里最寻常的声音。
小满靠着窑壁坐下,听着听着,唇角慢慢扬起来。
“原来你们一直想教我的,”她对着雨幕说,“不是怎么修好世界,是怎么让世界修好我。”
雨停时天已蒙蒙亮。
小满解开中衣,左肩的烫伤露了出来——原本扭曲的疤痕正在舒展,深褐色的痂皮裂开,底下是道金丝般的纹路,从锁骨蜿蜒到肩窝,和她贴身收着的返青诀瓷片上的裂痕一模一样。
她轻轻碰了碰,指尖传来温温的脉动,像在摸活人的心跳。
“阿姐!”陶知举着油纸伞冲进来,发梢滴着水,“李铁匠说窑火自己烧起来了!”
小满披上灰袍往外走,窑门刚推开,热浪就裹着松木香扑过来。
那座闲置了三个月的窑炉正吐着橙红的火舌,火势虽旺,却不灼人,像团裹了棉花的火。
更奇的是,火心浮着把缺齿梳——是顾微尘的,齿缝里还卡着半根白发。
它缓缓摆动,像只无形的手在给空气梳头。
“该去记事堂了。”小满转身对陶知笑,发梢沾的雨珠落进衣领,凉丝丝的,“今日要记的规矩,得加一条‘听地脉呼吸时,记得让它听听我们的心跳’。”
陶知跟着她往村口走,回头望了眼还在燃烧的窑。
晨光里,缺齿梳的影子落在地面,和小满脚边的影子叠在一起,像对久别重逢的故人。
自那夜风雨拨弦后,小满肩头的金丝纹路每日延展一分。
起初只到肩窝,后来爬上手臂,再后来绕到后颈——直到某日清晨,她在井边打水时,看见水面倒映的纹路,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修复不是把裂痕藏起来,是让裂痕变成故事。”
而这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