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至未到,山雾里已浮起艾蒿香。
小满蹲在老槐树下,看几个孩童用竹篾扎灯架。
最小的豆丁举着半截红绸子跑过来,沾了泥的小手拽她袖口:“小满姐姐,我要把灯肚子画成星星!”她蹲下身,见孩子额角沾着草屑,像朵倔强的蒲公英,忽然想起顾微尘补瓷时,总说“先看缺口,再想怎么让光透进来”。
祭坛设在村东老碾盘旁,往年摆的是刻满旧文的龟甲,今年却支起十二张素白画纸。
小满站在碾盘上,望着台下挤得密匝匝的村民——有扛着锄头的庄稼汉,裹着蓝布衫的老妇,连总板着脸的里正都来了,手里还攥着半块没吃完的艾草糕。
“今日记事祭,”她清了清嗓子,声音比预想中更稳,“不讲从前的故事,听新的声音。”
台下响起细碎的议论。
张猎户搓着粗糙的掌心:“娃娃家能画出啥?”他媳妇戳他后腰:“没见小满袖口那道金漆?西山的规矩,变了好。”
第一个上台的是牛蛋,十岁的小子,平时爬树比谁都快,此刻却攥着毛笔直抖。
他的画纸展开时,村民们发出轻呼——宣纸上是把断裂的剑,裂纹处用墨点染出细密的波纹,像在嗡嗡作响。
“上个月在断脊崖捡的,”牛蛋的声音发颤,“我拿石头敲它,它……它响得跟吹埙似的。”
老木匠摸着胡子笑:“我修犁耙时也听过,木头裂开那声,比过年放鞭还脆生。”
第二个是绣娘的闺女,画的是枯树根。
褐色的根系盘曲如蛇,每道褶皱里都点着朱砂小点,像在跳动。
“我蹲在老槐树下听了三天,”小姑娘仰起脸,“树根喝水的声音,咕嘟咕嘟的。”
小满望着台下。
张婶抹起了眼泪,李老汉把旱烟杆往地上一磕:“他奶奶的,我活了六十年,咋就没听过树根喝水?”
最后一个上台的是小桃,才五岁,扎着双马尾,怀里还抱着个缺了嘴的陶娃娃。
她的画纸展开时,全场静得能听见风过稻穗的沙沙声——一盏歪歪扭扭的灯,火苗被风吹得斜向一边,底下坐着四个小人:戴斗笠的爹爹,围围裙的妈妈,扎羊角辫的小桃,还有个灰袍女子,发间插着竹簪。
“妈妈说,”小桃踮着脚,把画举得老高,“灯坏了,灯罩裂了,可油没干的时候,还能照亮晚饭。”她指着灰袍女子,“这是顾师父,她来咱家补碗,我给她留了半块糖饼。”
小满的喉咙突然发紧。
她看见张婶的手捂住嘴,里正的艾草糕掉在地上,老猎户用袖子拼命擦眼睛。
风掀起画纸一角,小桃急得去抓,却见那盏灯的裂痕里,隐约透出一点暖黄,像真有光要漏出来。
“这是顾师父教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发抖,“破的地方,正好装新的光。”
仪式尾声,小满捧出那只无底青陶碗。
碗是顾微尘亲手烧的,胎薄如纸,碗底却有个指腹大的洞。
她舀来山泉水,水面映出流云,却见云影里浮着半片竹簪——是顾微尘常用的那支。
“有人说师父走了,”她托起碗,泉水从洞底漏下,“可我觉得,她只是……”
话音未落,漏下的水珠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