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我们是不是该......“
“该下山了。”顾微尘打断她,从案头摸出那盏从未修复的陶灯——灯身有道三寸长的裂璺,釉色斑驳得像老树皮。
她往灯里添了把松脂,火折子“噗”地窜起,昏黄的光立刻填满了裂璺,像给破碗镶了道金边。
初语场的高台在西山最陡的崖顶。
顾微尘提灯往上走时,小满跟在后面,看见山路上已经有星星点点的火光——是闻讯赶来的修士,御剑的、骑兽的、踩法器的,像一群被钟声惊起的夜鸟。
“都来了。”顾微尘轻声说,脚步没停。
高台上的风更大,吹得陶灯火焰忽明忽暗。
小满望着师父的背影,突然发现她的衣摆不知何时沾了草屑,发间落着片枫叶,连鞋尖都蹭了泥——像极了从前在窑边修陶时的模样。
“你们要找的门,不在地底。”顾微尘举起陶灯,火光映得她眉眼发亮,“在这里。”
整座西山突然亮了。
岩壁上的刻痕逐一浮现,从山脚到崖顶,从溪畔到松间,万千道深浅不一的痕迹泛着幽光,像被施了显形咒的星图。
小满认出其中几道——那是三年前被青冥宗焚毁的《流霞步》残页,那是五年前被逐出师门的老修士刻下的自创丹方,那是她小时候在断脊崖见过的,被雷劈碎的剑谱碎片......
“所谓归墟,不是通往更高处的阶梯。”顾微尘的声音混着风声,传遍每道山梁,“是留给走不到山顶的人,一条回家的路。”
地脉钟鸣忽然变了调,从清越的金石声转为低低的呜咽,像在应和什么。
岩壁上的光痕开始流动,化作金色的溪流注入枯井,变成绿色的雾漫过枯枝,凝成银线缠上顽石——枯井里涌出清泉,枯枝抽出新芽,顽石表面泛起玉的光泽。
小满望着这一切,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师父的情景。
那时她蹲在破庙角落修一尊断了手臂的泥佛,有人笑她“修废物”,她头也不抬:“它只是忘了自己本来的样子。”
此刻,顾微尘的身影正在变淡。
她的衣袂融入山雾,发梢化作松针上的露,连握着陶灯的手,都开始和火光融为一体。
“师父!”小满扑过去,却只触到一团温温的风。
“傻孩子。”顾微尘的声音从四面八方传来,带着山涧的清响、松涛的低吟、萤火虫振翅的轻颤,“我从未修复道基。
我只是......“风卷着她的尾音绕过山尖,”把自己活成了这片土地的一部分。“
陶灯“啪”地落在石台上,裂璺里的火光却没有灭,反而越烧越亮,将整座高台照得如同白昼。
钟鸣九响后的第三日清晨,西山云雾未散。
小满站在静室门口,手里捧着那本《残谱辑要》。
门扉上的金漆不知何时褪了,露出底下斑驳的木纹,像一张展开的地图,又像谁用岁月刻下的诗。
山脚下传来细碎的脚步声,是早起的山民背着竹篓去采蘑菇。
他们经过静室时,有人抬头望了望云雾缭绕的山尖,嘀咕了句:“昨夜好像听见有人唱歌,像......像地底下的泉水在说话。”
小满摸着门扉上的木纹,忽然笑了。
她知道,等云雾散了,会有更多人上山——带着断了的剑、裂了的丹炉、碎了的法诀,来找那个能修万物的执尘者。
只是他们不知道,那个执尘者,早已成了山风,成了泉水,成了每一道被岁月刻下的、再也不必修复的痕迹。
晨雾里,有片枫叶轻轻落在《残谱辑要》的封面上。
小满低头,看见叶脉里泛着淡金色的光,像极了顾微尘修复古器时用的金胶。